二十七回 辨禅理心意无情 遇故人往事不堪(1 / 1)
这一日,无风,大好的天光,抹去了料峭春寒。
城外官道上,驰着一乘轻便的马车。两名车夫手执缰绳,一路精神十足地吆喝过去,熟练地驾着马车稳稳前行。他们穿着得体,模样周正,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仆役。
车中坐的正是桓姬,这个难得的出门机会,可是她费了好一番唇舌,软硬兼施,李睿拗不过,才勉强同意的。
桓姬称自己久不出户,近来实在无聊气闷的紧,这样下去难保不闷出病来。趁着现在肚子尚未显形,行动不被束缚,正好出去散散心,走走朋友,顺便再到城外的观音寺求道平安符。
李睿本打算陪她出游,不巧这几日公务繁忙,无法抽身。若让她一人外出,又委实不放心,所以迟迟不肯答应。但转念一想,论武功,京城一带又有几人是她对手?虽有了身子,也无甚大碍,再说光天化日的,街市上太平的很,恐怕真是自己多虑。这些日子,也真把她闷坏了,既然她有兴致,就由着她高兴去。
当然,为确保万无一失,李睿还是派了两个有点功夫的家人陪同,嘱咐他们千万多加留神。
桓姬心情舒畅地坐在车里。
刚刚去皓笙府上看望了如月,算来这还是两人久别后第一次相见。如月已是大腹便便,即将临盆的光景,行动起来显得笨重迟缓,但精神却出奇的好,眼角眉梢透出柔和的光芒,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本是牡丹花一样娇艳的绝美女子,桓姬却觉,今时今日所见的如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果然,孩子永远是女人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拥有了血脉相连的孩子,飘零浮生便仿佛尘埃落定,终是有了牵念和寄托。姐姐和自己,能于人海中觅得生死契阔之人,很快又将成为母亲。而世事浮沉,多少女子的人生曲折坎坷,比之那些零落红颜,二人已是幸运。
“夫人,前面便是云栖庄。”正感慨间,马车停住,家人隔着帘子禀告。自从她有孕以后,府里的人都默契地改了称呼,她也懒得细究。桓姬下了车,吩咐他们在车上等候,便向庄园走去。
这云栖庄位于京城南郊,地处偏僻,是向府的别馆。向颐在京时,极少驻足于城中府苑,一般都停留在此。
踏入门内,便有仆人迎上前来,引着桓姬走向内廷。眼下正是残冬将过,春犹未至的时令,苑中不见碧树庭花,但四周凋枝瘦藤,错落有致,身在其中,桓姬只觉方寸园林移步换景,似乎处处皆有玄妙。
穿来绕去的,又过一竹门,仆人止步退下。桓姬独自前行,只见这院中一座玲珑竹榭,青扉半掩,袅袅地送来酒香。桓姬上前,轻手推开半掩的门扉,“吱呀”一声,仿佛分外的悠长突兀。
只见向颐白衣胜雪,慵然坐于竹案之后,正手执玉壶,将酒斟入翠色欲滴的青竹杯,芬冽四溢,不饮已醉人。斑驳的日光透过竹缝,落在他的身上,清明皓宛的面容笼上淡淡的暖色,风仪俊雅,尤显温润。
向颐抬眸而笑,“桓桓,别来无恙?”
“公子!”咋听他出口如此亲昵,桓姬不由愣了愣,既而轻笑,“我自无恙,公子却变了。”说着上前,闲雅落座案边。
向颐会意一笑,却不答话,只将那杯中美酒斟满,递于她面前。桓姬接过,并不急就饮,淡淡地望着面前的男子。光影游移间,只觉他笑意深深,别有意态,与心中熟悉的,那个恍如不属尘世般沉静清逸的向公子,竟不像是一人。
榭外风动枝摇,竹舍幽谧深深,一时之间,气氛竟莫名的有些异样。桓姬微微垂眸,瞥见向颐案头的书,却是本佛经,不禁扬眉笑道:“公子一面饮酒,一面诵经,不怕神佛怪罪?”
“心中有佛,何必拘于凡礼,”向颐浅笑道,“神佛若是真的五蕴皆空,又如何体察人间的万般疾苦,却又如何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如此说来,那又何来五蕴皆空之说?”桓姬眼含揶揄之色,笑他狡辩。
“所谓五蕴皆空,乃指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向颐笑容优雅,款款而道,“并非指戒除一切外物,而是意为世间万象的本源乃是无,甚至是连无都不存在的境界。因此,相对于无,便是有,无论是心中之志、亦或是身外之物,凡有所执着,便皆属同类。”
“既然所执皆同,那么心系天下苍生,和只图声色犬马也是等同?”桓姬更加不解,“依公子所言,这世间,恐怕再无美丑善恶之分。”
“不是还有神佛吗?所谓普度众生,说白了,就是指告诉世人什么该拿,什么不该碰,何时该抓紧,何时却该放手。”向颐温润光洁的目光中,渐渐蒙上一层黯淡,“世人所受煎熬苦楚,多半是源自,执意于那些得不到之物。就如此刻,向颐心中所执之人,虽近在眼前,却心有他属。”
桓姬愕然抬头,只见他一双眸子极澈,极亮,清清楚楚透出几分期待,几分怜惜,更有缕缕说不出的感伤。她的神色不禁凛了一凛,“桓姬仰慕公子仙人之风,视公子为知己至交,不意公子却别有用心,这酒,桓姬喝不得。”
思及他为自己疗伤之时,两人曾那般亲近,她不由一阵羞愤。
再看向颐,却只兀自对着杯中水酒出神,脸颊竟显出几许苍白黯然,桓姬忽然心软,悔意顿生,想收回方才凛冽话语。
沉默良久,向颐靠近她,语声温润,“当真是拒绝?”
桓姬决绝点头,艰涩地低声道,“桓姬不值得公子如此,况且,我与他,已是骨血相连。”
他凝望她,眼中流露深深的伤痛之色。
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离开竹舍,仿佛从未狼狈至此,桓姬心绪烦乱地匆匆穿过庭院,几次差点被枯藤青石绊倒。无力也不敢回头,一口气出了苑门,跨上马车。
马车驶出老远,犹觉那对清明如水的眸子,仿佛一刻不曾离开身后。恍惚间,心头一阵抽痛,回想望梅山庄那一段相处,他的温柔浅笑,他的软语相慰,他的抚琴赠萧,早将一番情意表露分明,可恨自己,竟浑然不觉,令他深陷痛苦。
相见争不如不见,无情却总伤有情。顷刻间,那飘逸白裳,只消淡淡抬眸,便夺去一切尘嚣的人影,永远留在了昨日。今后,若再相见,恐怕再难从容相对。
眼底喉间涩痛上涌,不知何时已流下泪,心中更止不住的阵阵生寒。万端伤情正无处释怀,不经意的,双手触及腹部,桓姬仿佛忽然感到,有丝丝温暖,徐徐传入掌心,渐渐涌遍全身,把她从纷纭忧伤中唤起。
向颐,桓姬之于你,不过是似水年华中一瞬即逝的匆匆过客,彼此终究要沿着各自的人生渐行渐远,超然如你,很快,就会看透、看淡。
而李睿,还有腹中的小生命,才是自己此生的眷恋和守侯,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是和李睿间万般情爱的见证,也将是漫长人生的牵念。
从前,纵是李睿千般宠,百般爱,每每还会若有所失,怅然迷茫。而如今,却能轻松撇开种种思虑,抛却处处瞻顾,满怀的安心恬然。或许,情爱终是空洞虚无之物,而腹中的胎儿,却实实在在把两人维系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会分离。
如是想着,桓姬只觉心神渐次平静,抬手轻轻拉起车帘,时至黄昏,一痕余晖照入车中,极目远眺,但见残阳如血,烟霞胜火。迎着光,只觉得面上有微微暖意,仿佛沐着李睿眼中缕缕柔情,不由低眉而笑,净瓷般的面容映着斜晖,似镀上天地间至美光华,美丽得如梦似幻。
正沉醉间,车子猛的一震,伴随着马的惊嘶停了下来。桓姬回过神来,却听车外传来嚣张跋扈的声音,“快停车,车里的美人,快出来陪爷们乐乐去,让爷们好好疼疼你。”
惊诧中,却听家人在车外呵斥对方,接着一阵拳脚之声,车帘被猛的扯落,外面的情形顿时闯如眼中。只见门边一人,看穿戴竟是禁军军官,正放肆地打量自己,眼神轻佻猥琐,后面跟着七、八个兵士,也都是嬉皮笑脸的模样,色咪咪看着自己。被打翻在地的两名家人,踉跄爬起身来,对他们喝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反了,竟敢调戏我家夫人。”
“贱奴才,别不识好歹!”那军官斜了他们一眼,复又转向桓姬,眼中尽是挑逗之色,“美人,快下来吧,是不是要爷进去抱你出来啊。”
桓姬哪遇见过这般情形,顿时怒火中烧,她倏的起身从车中跃出,顺势一脚将那人踢出丈许。形如疾风,快似闪电,那几人尚未看清端倪,已纷纷倒地,待他们狼狈地挣扎抬头,却见适才车窗中的婉丽佳人,已是一身凛然,神似罗刹,恍如变了个人一般。
桓姬怒意未消,上前一把拎起领头那名军官,随着一声清晰可辨的喀吧脆响,生生拧断他一条臂膀,她声色俱严道,“若敢再犯,定要你项上人头。”言罢登车,率仆扬长而去,留下那人在后面哀嚎不止。
虽出重手教训了适才的狂徒,桓姬心中却无半点快意。禁军扰民,早在父亲帅军时便头痛不已,如今李睿也没少为之操心费神。禁军虽彪悍善战,但十万之众亦不乏坐食皇粮的兵痞,那些人多为官宦子弟,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要管起来真是难上加难。
“为何连父亲和哥哥也会瞻前顾后,难道朝野之上,真是这般阴险诡谲?”她惶惑间,又忿忿地想,“若我统帅三军,必将那些败类通通正法,一个不剩!”
思索间,车突然又停下来,桓姬问道:“又怎么了?”
“夫人,有一队禁军把路阻了。”车外传来家人有些惊慌的声音。又听有人高声道:“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出手打伤天子亲兵,还不下车随本将回营领罪。”声音清朗洪亮,竟带阵阵余音,一听便知,说话之人必是出类拔萃的高手。
桓姬蹙了蹙眉,伸手撩开帘子,抬眼冷冷看去,却蓦然变了脸色,目光所及,竟是那无比熟悉的,无数次在梦中生辉的,曾经承载了自己全部骄傲的金色甲衣。她只觉胸口猛的一窒,几乎透不过气来,眼前一阵目眩,下意识地扶着车壁,仿如被那熠熠金辉灼烫,又似被寒冷锋芒穿透。
恍然失措间,记忆深处最为不堪的画面,如电光火石一般,闪回在脑海中,让她几近崩溃。终于,她复又镇静,目光决绝地上移,棱角分明的面庞,粗黑挺拨的浓眉,墨黑如漆的双瞳……真的是他!此刻,一贯木无表情的俊颜,一贯冷冽倨傲的眸子,却正陷于呆滞,紧接着竟露出难以置信般的喜悦神色,“……是桓儿?”
桓姬冷冷迎上他的视线,她的全身都笼上一层冰寒的气势,那是连一旁那两名家人也从未见过的寒冽,她忽然笑了,凄艳而残忍地笑了:“奴家是燕王侍妾,适才出手,是替我夫君教训那几个无耻败类。”
“你……”他的眼中闪过错愕,失望,逐渐冰冷,又似心有不甘,“为什么,那时候不去找我?”
“找你?秦将军怎不想想,这身甲衣是如何穿到自己身上的!”她语带戏谑,看着他眼中划过的伤痕,莫名地生出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