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回 伤旧耻幽愁暗恨 剖沉冤柳暗花明(1 / 1)
仿佛时光回转,岁月倒流。记忆里清丽生涩的少女,与眼前风仪绝尘的丽人叠印在一起,只是凄厉笑容却透着彻骨寒冰,让五年的魂牵梦萦顿时分崩离析。秦傲川犹在出神,她已回身登车,似不经意回睇他一眼,目光淡淡却如挟裹冰棱,生生刺进血肉,痛得人张不了口,发不出声。
马车又行,再无人敢阻拦。桓姬心如灌铅,喉头哽咽,终于忍无可忍,呜呜地哭了起来。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视为至亲兄弟的人,竟身着自己父亲生前的宝铠。莹然泪光中,往事幕幕重现。当日,父亲获罪被抄家之时,她是那样卑微屈辱地跪在地上,拉着秦义海的衣角,哀求只不要拿走这一样。谁知,一向敬重的,一向被父亲视为莫逆之交,一向待自己如同亲女的秦伯伯,竟冷冰冰地一甩衣摆,扬尘而去。那一刻,她的所有骄傲,所有自尊,皆毁灭殆尽。
而今日,又见傲川,那一身金鳞,将她猛然刺醒,以为早就结痂的伤口被再次生生剥落,再次鲜血淋漓。呜咽中,马车已经停在燕王府门前,桓姬下了车,跌跌撞撞地向里面跑去,脑海中一片混沌,昏暗的暮色中,几乎辨不清方向。她惶惑无措,目光失去了焦距,乱撞一般寻找着那个唯一可以庇护自己的,天地间最温暖的怀抱。
终于,熟悉的坚实臂膀容纳了她,她像受惊的小鹿得到最终的依托,深深沉浸在柔淡温馨的兰杜气息中,手足绵软,再无半分力气。
从未见她这般模样,李睿亦被吓了一跳,待她气息渐稳,正欲询问究竟,不意却发现,前襟已被她的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桓儿,别吓我。”他轻抚怀中女子瘦削的脊背,话音温柔。
她却不做声,只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李睿小心地将她抱起,动作轻柔似流水一般,生怕一不留神,又让她受惊。
仿佛捧着一个精美易碎的青花瓷一般,他缓步进入房中,将她置于帷帐中。李睿倚枕在侧,如往常一般让桓姬把头枕上自己的胸膛。终于,她苍白的颜色稍稍转暖,低声把刚才路上的经历一一讲给他。起初,得知有军士竟敢对她无理,他勃然欲起.当听着桓姬有些条理不清地讲起过去的事情时,李睿的眉宇间浮出一丝凝重。
“其实,我前不久查过你父亲那件案子的卷宗,有些地方实在蹊跷。”李睿沉吟道,“现在看来,是我忽略了一个人。”
“什么,是谁啊?”桓姬惊问,“哥哥什么时候动手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啊?”
“我是怕你为这事挂念操劳。”李睿的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目间,渐次湛深,“桓儿,那秦义海是怎样一个人?”
“秦义海?哥哥所言忽略之人,是指他吗?他和这案子又有何干系?”桓姬一连串地发问,既而回忆道,“父亲在世时,最交好的就是如月姐姐的父亲童相爷,还有,就是秦义海,一直当他视我如己出,谁知道一副铠甲,就验出他的分量来。想来真够可笑,枉他也是我朝名将,竟会相信市井民谣,以为得了父亲那身开鳞甲,便可成旷世名将。那甲衣根本就是寻常不过的死物而已。”她语气黯然,不知是为父亲,还是为自己。
“我倒觉得,这案子,还真多亏了这副铠甲。若不是它,我不会注意到姓秦的。桓儿有没有想过,秦义海为何前后变化会如此之大?事发之前,你父亲,还有你,一直还把他当做好人。”李睿敛神说道,“再趋炎附势的人,也顶多只会远避你们父女。还有,卷宗上说,是皇上钦点他去抄家的。那时皇上正在丧子痛中,哪会去管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抄家原该是由刑部负责,为什么要特指他去?”
“哥哥的意思是,他早存了害父亲的心!”桓姬徒然一惊。
“那夜,我也在营中,尚不知道皇子们的寝帐,那刺客又是如何得知的,而且,那晚二皇子出事之后,我看到你父亲是从营外回来的,那几日责任如此重大,究竟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他须得离开?为什么偏偏在他离开的时候就出了事呢?”李睿继续仔细分析道,“更奇怪的是,我原想找江帅当时的亲兵去问个究竟,却发现那些人竟无一生在?江帅武功盖世,身体那样健壮,就是被下了狱,也不可能那么快得病去世,更可疑的是,当年狱中负责看管他的牢头禁卒,也都死的死,走的走,才五年而已,似乎所有相关的人都再无可寻。”
“可是六王爷说,我们那日在白沙河遇到的刺客便是当年行凶之人。”桓姬蹙眉道,“应该是傅伯胄的人没错。”
“傅伯胄既然要在军中行刺皇子,自然早就安插好了亲信。”李睿沉吟道,“把这两头前后串联起来的关键,你不觉得……”
“秦义海!”桓姬悚然一惊,飞快的把刚才的种种头绪汇聚到一起,剥茧抽丝,答案便一点点浮出黑暗,仿佛只消轻轻一揭,便可将真相曝露。“我明白了!秦义海妒忌父亲的才干在他之上,只要父亲在,他永远便不得挂帅。所以表面上和我父亲交好,骗取他的信任,暗中却和傅家勾结,借皇子军训之机,安排刺客,用手段调虎离山,骗父亲出营,趁机下手,得手后就,就,就……”她激动得浑身栗抖,面色惨白没有半点血丝,眼泪止不住得簌簌流落,几乎要晕倒过去,尽管如此,她还是挣扎着起身,竟要去找那秦义海拼命。
李睿忙将她按住,温柔替她拭去眶中热泪。更自掌中发出绵绵功力,输入她体内,让她冰凉的四肢逐渐回暖,努力安抚她因为无法忍受激烈情绪而不断颤抖的身躯。她逐渐平静,却恨意难息,“若是我早知道是这样,适才,适才,干脆就先杀了那秦傲川。”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面流露的欣喜,错愕,失望,最后冰冷的目光,仿佛直透到自己心底,不知为什么,只觉喉头又一阵苦涩漫涌。
忽然抬眸,却见李睿双眸若玉,温润光洁,尽显痛惜怜爱之色,温黄的烛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分外俊逸深刻,只要看到这面容,她心中的一切悲痛烦乱就那么悄然平息。
“桓儿,一定要答应我,断不可一时冲动去报仇,江帅他,决不愿眼看到桓儿变成一个心中只有仇恨的人。”李睿目光炯炯,“此事千头万绪,须得步步为营,从长计议。你放心,一切交给我便是。”
他更紧地拥住桓姬,在她耳边低声喃呢,温热的气息抚着她的腮边,使她仿佛醉倒在春风里。“桓儿,这一生一世,我都不想你有半分损伤。”
二人方沉浸在无限的柔情密意中,却听容妈在外面呼唤扣门,却原来是唤他们用晚膳。桓姬这一日心情如此波折起伏,真无半点胃口,但想到如今这身子可不是自己一人了,还是勉强进了些汤食。李睿一直守在旁边,目光宠溺,却隐隐透着凝重。桓姬知道他担心自己,于是强忍着堵在心头的辛涩滋味,释然地朝他微微一笑。
夜深了,熄了烛火,放下床帷,相拥而卧的两人,都没有开口。
“桓儿……”李睿蓦然轻轻唤她,桓姬嗯了一声,却许久不见下文,“哥哥,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一些事,”李睿的口气中似乎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是什么事情啊?”桓姬好生奇怪,连连追问,他却迟迟不肯说,最后她做生气地别过身子,使出杀手锏,“都有哥哥的孩子了,还有什么跟我说不得的!”
“好,好,好。我交代就是”李睿侧身搂住她,“那时候,我们一堆人在禁军里做小兵,秦傲川那小子,整天臭着张脸,讨厌的很,所以大伙没事就喜欢打趣他开心,只要一喊他……元帅女婿……他准会脸红。”
“原来哥哥在吃醋啊!”桓姬哑然失笑,既而心情复又沉重,沉默片刻,忽然开口,“父亲,确有意将我许配于他。只是,我没答应。”
顿了一顿,她缓缓地说,“那日,傲川跑来我家,硬要我打扮成兵士的模样,说是去看他夺先锋。我跟着他混进军营……从此以后,眼里心里,便只有哥哥了。”
透过薄薄丝衣,桓姬感到李睿身上的温热,突然忆起往事,忽然有点想哭。转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沉心跳。
“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李睿附在她耳畔低声道,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泅出丝丝的隐痛。感念她一片痴心,痛二人不能在最好的时候相遇,更恨自己连起码的名分都不能给她。
“父亲走的时候,我以为此生必与哥哥无缘。如今,已然是大幸。”桓姬幽幽地说着,忽然语气转为明快,仿佛有些得意地说,“我爱的比你久。”
李睿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傻丫头!”
十指交缠间,似乎忘记一切沉重无奈。
半夜里,桓姬突然从混乱不堪的噩梦中惊醒。睁着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层层叠叠,忽然心中无比凄楚,向颐,傲川,此刻,他们是否长夜无眠,对哥哥固然是一往情深,被他们凝眸而望时,自己的心,真的无一丝波澜吗……
清晨醒来时,李睿已穿戴整齐,正欲出门,见她醒了,又温柔嘱咐一番。没说几句,忽然板起脸:“昨日,真不该放你出去!从今而起,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又没出什么事!再说,也得怪你治军不严……”桓姬不服气。
李睿剑眉猛的紧锁,眉宇间怒意骤生,俊朗秀彻的面庞竟露出骇人神气,眼眸中刹那阴霾密布。
“好了,别生气了,会吓着宝宝的!”桓姬故作轻快地笑睨着他,“我还困着呢。”
他的面色立刻柔了一柔,勉强笑了笑,附身轻轻触了一下她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