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引奇兵虎口拔牙 献歌舞艳惊四座(1 / 1)
柴桑城外,安信侯所居柳家山庄正厅。
皓笙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人穷志短。
此刻,他心急如焚,而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却显得悠然自得,安信侯柳忡面如冠玉,斯文秀气,眸中却透着精明。皓笙几次提及借粮之事,都被他不着痕迹地扯开话题,罗罗嗦嗦地侃些皓笙毫无兴趣的风土人情、传说见闻。皓笙心里直冒火,表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还得仔细应对,寻找机会再提借粮的事情。他虽然历来谨言慎行,但毕竟贵为皇子,哪受过这等窝火的罪,不过此次毕竟有求于人,再怎么恼怒也不好随意撕破脸。
皓笙强压怒火忍气吞声,而柳忡却依然自顾自地东拉西扯。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柳忡排下宴席款待。席上杯盘罗列,满是珍馐,又有数名美姬温柔服侍在侧,乐工歌姬在旁弹唱助兴,真是一屋的姹紫嫣红,流莺巧燕。
席间二人推杯换盏,开怀畅饮,而觥筹交错间却是暗藏玄机,一个不断试探,一个巧言回避。只听皓笙道:“忡兄席上佳肴,实乃人间绝品,不知兄台可安心独乐?”
“王爷笑话了,若是众乐,安显我所享与众不同?”柳忡又送上个软钉子。
“兄台锦衣玉食,可曾想到世上还有许多人正处于饥寒交迫之中。”皓笙穷追不舍。
“大批寒士皆温饱,在下若是有这个能力,还会是凡人吗,不成神仙了?”柳忡依然一副悠哉的样子,皓笙强压着掀桌子的冲动,又道:“都道兄富可敌国,不知可肯献九牛之一毛,日后,朝廷必有报答。”
“天下人谬传而已,王爷也会相信?哈哈哈……”柳忡仿佛觉得很好笑,自己在那边大笑,直把皓笙气得黑了一张俊脸。
此后几天,都是这样兜着圈子,皓笙已经不抱希望,只等着桓姬带兵来了,碰上这种狡猾的铁公鸡,真是没办法。
而桓姬去借兵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且说桓姬带了楚南这队人,直奔江夏大营,到了那里,正是演武的时辰,远远的却见演武场上旌旗招展、队列整齐。而士兵个个盔甲鲜明,寒芒四射。耳中听到的是战鼓阵阵,号角声声,更有排山倒海一般的呐喊呼啸。
“好气魄!”桓姬忍不住赞道,久闻韩骐治军有方,果然名不虚传。
江夏军营的主帅韩骐,四十多岁的年纪,长相威武,一腮的虬髯倒生,根根如刺,一双豹目,冷芒单露。桓姬上前施礼,说明来意,并递上皓笙的印信。
韩骐面沉似水,冷冷道:“我这里的人马,只有凭兵部的文书着朝中大将军的印信方可调动,不是王爷他想借就能借的。”
被他拒绝,桓姬却不甚着急,镇定地回答道:“时间仓促,若是回京请旨,颇费周折,只怕江夏一带的百姓等不及啊!况且带兵借粮原是师出无名,还请韩将军行个方便。”
“不必多说了,军令如山,无令不行。”韩骐拒绝得斩钉截铁。
看来不显宝是不行了,桓姬无奈只得再次取出李睿那块玉佩,双手递上说道:“我有圣上御赐大将军的玉佩,临行之时,大将军着我见机行事。”
韩骐犹是将信将疑,接过玉佩细看,一边锁眉思索着什么,却听他依旧语气生硬道:“此系燕山王之物不假,但在我军中,只照章办事。况且,本将军早就看出阁下是女子,这玉佩如何得来,你一个女子为何乔装成禁军,实在是可疑!”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包括桓姬在内都大吃一惊,就连随从而来的十几个人除了楚南之外也都面露惊讶之色。
好一双鹰眼!竟轻易便将自己看穿,桓姬吃惊之余亦是暗自佩服。见他有意刁难,不肯出兵,而此刻几十双眼睛都盯着自己,情急羞愤之下,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她倏的从腰间拔出配剑,瞠目怒道:“将军拿的俸禄、用的粮饷,皆是出自百姓,眼下灾民生死攸关,在下虽是女流,也知道出份绵力,你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实在令人失望!今日,我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你拿出兵来。”
却见韩骐猛的睁大双眼,目光定在桓姬手中的短剑上,一会又抬眼仔细打量她的面容,随即露出极度惊讶的神情,一脸虬髯微微颤动。片刻后,他恢复平静道:“姑娘适才的神情举止像极了韩某一位故友,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其实桓姬来借兵,还是有几分把握的,韩骐正是在临行时容妈所交代几人之中,刚才一时心急,竟忘了还有父亲这把杀手锏,于是缓和了表情,再次施礼道:“世伯在上,小女江氏桓姬这厢有礼,刚才失礼冲撞,还望世伯念在与先父的交情上,饶了侄女这回。”
“是大哥的女儿没错。”韩骐再次仔细打量她,终于兴奋地说道,刚才的冷漠刻板霎时间不见了,“好孩子,怎么不早说啊,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干吗?别说三千,就是三万,就是我这五万兵你统统带去也中!”
“多谢世伯,三千足矣。”桓姬道,“时间急促,请世伯速速派兵,等侄女办完事情再来给您请安。”
“说的是,说的是,李璇,传我的命令,立刻从铁骑营调出三千人马听候差遣。”
“得令。”后面一个英挺的青年军官应声而出,前去调动人马,而这边韩骐犹在惊喜之中,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这样威严冷酷的将军竟表现出热情异常的一面,桓姬心中着实感动。
这时人马已经整装待发,桓姬于是别过韩骐,帅军直奔柴桑,随队前往的还有那刚才去调兵的小将李璇,他身长玉立,眉目俊逸,气度温和,桓姬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其来在哪里见过,好生奇怪,眼下事态紧急,也懒得去细想。
人马一路急行,三日便到柴桑,桓姬因路上不见皓笙他们,料想事情必定受阻,于是毫不迟疑地命兵丁将那柳家山庄围得水泄不通。
此刻,正厅上,皓笙与柳忡正假惺惺地品茗交谈,忽听外面一阵喧哗,有家丁仓皇来报,说整个山庄已经被官兵围起来了,柳忡一惊,旋即望向皓笙,却见他面上似笑非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一直气定神闲的柳忡终于露出惶惑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自如,对皓笙笑道:“王爷这是为何?”
皓笙亦笑,颇有几分揶揄道:“我既借不动,自然还有那借的动的。”话音未落,却听脚步声响,桓姬已带着几名手下昂然进入,凌厉的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她虽然身着普通的黑色甲衣,整个人还是发出耀眼的光芒。桓姬上前施礼道:“王爷久久不归,我等不及了,带人前来运粮。”
“柳兄,你看怎么办?我这位朋友不见粮食可是不会走的。”
“这……”柳忡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其实皓笙初来时他就料到,此番若是不肯,朝廷必不罢休,反抗,不啻于以卵击石,但总归心有不甘,于是一直跟皓笙打哈哈。但现在兵临家门,就这么乖乖交粮,又委实咽不下这口气。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仗剑而立的桓姬身上,原先慵懒的眼神忽然放出光来,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桓姬被他大喇喇地眼光看得颇不自在,正要发作,却听柳忡笑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既然朝廷缺粮,我出便是。不过柳某有个小小的条件,还望王爷成全。”
“柳兄,但说无妨。”皓笙答道:“只要小王能做到,必定让你如愿。”
“世人都道我柳忡爱财如命,敛财成性,却不知……”柳忡的语气还是那么慵懒从容,仿佛说的不是件难为情的事,说话的当儿,他的目光始终流连在桓姬身上,而桓姬则手扶剑柄,威严而立,等待他的下文。皓笙心里好笑,却又担心他再使出什么花招,只听他接着说:“却不知柳某更喜欢收集美女。”此言一出,桓姬身后的几名将领都倏地拔出兵刃,只要她一声令下,恐怕就要上去把柳忡乱刃分尸。
“几位军爷不用着急,切听我把话说完。”柳忡忙又道,气氛才稍稍缓和,“虽然柳某喜欢收藏美女,不过,对于高攀不上的,可不敢抱非分之想。今日得遇京城名媛,目睹侠女风采,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人心不足,难免得陇望蜀,柳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众人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柳忡,等着看他玩什么把戏。而桓姬因第二次被人看破是女儿身,着实有些懊恼。
“柳某想请姑娘在席间献艺,不知姑娘可愿一展歌喉舞姿?”柳忡的语气如常。
“柳兄!”皓笙这下真的火了,几天来受了他这么多气儿,末了他竟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这家伙可不是一般的不知死活。
“无妨。”桓姬的声音优雅沉静,“安信侯如此慷慨,区区献艺又何妨?”
“爽气!”柳忡击掌大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黄昏,微风送凉,满庭飘散桂香,桓姬对着一大堆流光异彩的锦绣罗裳发呆。
赈灾的事情紧急,所有人日间都在忙碌,指挥着兵丁从柳忡的几处仓库中运粮,现在大队人马已经踏上归程,只有晚间要赴宴的几人还留在柴桑。
她所在的这座小楼,原是柳忡专为自己的宠妾而造,窗户正对着柳家山庄最美的景致,放眼望去,一片碧水波光荡漾,此刻更显得分外迷离。
而桓姬全无赏景的兴致,对于今晚献艺,这等轻慢唐突的要求,自己也不明白当时怎么会一口答应。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这种事,倒觉得新鲜,说来好笑,好象在李睿面前也不曾放歌起舞,不成想今日,倒真是便宜了那柳忡。
从来没有人专门教过她歌舞,她也不屑去学,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记得是很小的时候,母亲曾一面抚琴一面轻唱而父亲忽然来了兴致,拔剑和乐而舞,那时候,一家人是何等的其乐融融,一丝笑容浮上她的嘴角,仿佛回到了幼年时那个午后的温暖阳光下。
“姑娘,衣服选好了吗?”一个娇柔的声音将她唤醒,面前的丽人笑容明媚。
“哦,容我再看看……”桓姬再度把目光投向绡锦丛中,烟霞色太艳,海棠色太媚……
夜宴,厅上旖旎丝竹之声,飘飘不绝于耳,琴伎款款拨着一曲江南小调,悠扬轻快,皓笙柳忡等人饮酒畅谈,好不快活。推杯换盏间,皓笙已有了几分醉意,他因今日此行目的达到,分外高兴,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
这时,四名身姿轻盈的舞女,伴着行云流水般的琴瑟之声翩翩起舞,红衣丰艳,绿裳妖娆,长袖飘香,宛如临风踏水,清音曼舞,好似雾迷云台。
席上众人纷纷叫好,柳忡更是吩咐重重打赏。
忽而琴音一转,划过一串金铁般肃杀之音,那四名舞者挥袖隐去,桓姬飘然现身场中,却见她白衣胜雪,飘飘若仙。琴声激越高昂,带起朔漠黄沙的苍茫,长河滔天的豪迈,而桓姬舒展广袖,持剑而舞,舞姿飘逸中透出矫健,轻盈而不失浑脱,真是熠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众人正在惊艳间,却听她歌道:“山河似画,落霞胜火,黄水奔流秦川路。忆秦皇,思汉武,雄关如铁鏖战苦,一将功成万骨枯。”歌声宛转沉郁,虽不是天籁般的清越空灵,却苍茫豪放,海阔天空。
须臾,一曲终毕,桓姬收身而立,盈盈一礼,席间的众人却尤沉浸其中,良久,才回过神来,纷纷喝彩。
“可怜。”出乎意料,却听柳忡一声轻叹,目光流露出一丝惋惜,见状,皓笙不觉面色一僵,正是歌云:
“云神翩跹兮,昭然未央,
杜蘅芳芷兮,娥眉清韵。
春秋代序兮,草木零落。
高丘无女兮,顾以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