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路漫漫千里修远 惨兮兮民生凋敝(1 / 1)
话说桓姬乔装成禁军模样,混入皓笙随行人马之中。队伍走的很急,几乎是星夜兼程。几天下来,军士们都显疲惫之色,众人深知事态紧急,延误片刻就意味着成千上万的人将化为饿殍,横死荒野,又或许在某个地方灾民暴乱已一触即发,因此没有人敢抱怨疲乏劳顿,更没有人敢提出休息。原来军旅生活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威武风光,其实是十分辛苦的,这次只是执行公务,若是行军打仗,还要负担起生死,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桓姬想到父亲和李睿都是能号令三军,带领着千万铁骑冲锋陷阵的人,心中不禁生出自豪之情。
一路上,她一言不发,只留神队伍周围的情形,注意提防意外发生。桓姬所在的这队十五人,领队的就是先头招呼她那个军官,名唤楚南,此人虽只是一个品级低等的军官,举首投足间倒颇有上将之风,三十来岁的年纪,面目果断而又刚毅,明明生得俊朗,却沉默寡言,让人觉得有些阴鸷可怕,而手下的人对他既畏惧又似乎很是钦佩。他对桓姬态度亦是冷漠,不过可能把她当成李睿的心腹的缘故,总归还是客气的。
然而,随着距离目的地的路程渐渐缩短,队伍行进的速度却越来越慢。原来这一路上,不时遇到北上逃荒的饥民,三五成群、扶老挟幼,他们个个蓬头垢面、衣闪褴褛、不少人多日来仅靠树皮草根为食,已是骨瘦如柴,勉强撑着口气,不时有人倒下,再也站不起来。更有不少人沿途头插草标,卖儿卖女,灾民们的惨状,真令人不忍目睹。
这本是各府州官分内的事,自灾情暴发初时,朝廷就发出六百里加急公文,命各府州县开仓放赈,广设粥棚,以飨灾民,并发放钱物以资谋生。而那些地方官吏却大都只做做表面文章应个景,分明借机中饱私囊,大行舞弊之事,以至越来越多外出逃荒的灾民四处流徙,死在野地陌上。
皓笙此行目的既是放赈救灾,这一路所见,更令他忧心忡忡,少不得又分心派人敦促沿途的官府放款,这行程便不知不觉延慢了。众人心下焦急,却也没有办法。
紧赶慢赶,这一日队伍总算入了义阳地界,和此番长江决口之地江夏,相距不过三、五日的行程,此刻,兵士们早已是人困马乏。前面皓笙传下话来,大家一路辛劳,且再坚持片刻,等入了义阳城,可歇息休整,待明日出发。众人闻知,无不心下大喜。
哪知,待发至义阳城下,所看到景象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却见义阳城外黑压压围了一片,尽是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灾民,充入耳中的,是一片呼号哀苦之声。而义阳城却城门紧闭,城上守备森然。
一行人停将下来,皓笙派人唤来几个百姓,打探事态何以至此。一老者颤微回答道,他们是出来逃荒的灾民,本以为义阳是座大城,必会设粥放赈,哪知来到此间,已经三日了,城门尚不开,将这大批的难民,阻在城外,不少人已经绝望,向别处去了,而大多数人却还坚持要等这城门打开,放他们进去。
问明详细,皓笙的表情阴沉至极,虽然灾民的涌入会给城里带来混乱,但这样公然将他们拒在城外不是更会激起民愤,甚至引发暴乱吗?而且义阳这样的大府,历来是粮草充足、库银丰厚的,断没有如此作为的道理,只怕是,此间,又有一大群硕鼠蠹虫!
见有官兵到来,那些灾民以为是州府派来驱赶他的,立时哭声震天,更有不少人做出鱼死网破的样子冲将过来,禁军虽个个彪悍,毕竟人数有限,更何况怎么忍心砍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一时间,场面混乱,喊也喊不响,叫也叫不应,灾民不明就里,就这样扑过来朝着车马乱打一气,若是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恐怕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桓姬四顾,见不远处有一竹子搭起的高台,原是做哨所之用,和城墙上遥相呼应,顿时心中有了主意。她跳下马,飞快地卸下前心后背双股的几处滞重铠甲,跑到竹台下,飞身跃上台柱半高,攀着竹栏杆噌噌几下到顶,一下子轻快地翻入高高的台中,动作之灵敏足令底下千人之众瞠目结舌。一时间,骚乱小息,而皓笙一干人等人也是大吃一惊。
桓姬趁人声顿减的当而,朗声道:“乡亲们,少安毋躁!我等乃天子派来赈灾的,钦差在此,定会给大家做主,且先请让路!”她声音高昂,虽不如男子般洪亮,却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凛冽和威仪,待她说完,底下已是一派沉寂。
皓笙自下望去,见是桓姬,吃惊非小,直纳罕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又会是隐匿在自己随行的队伍中,同时也暗暗放心不少,毕竟多一个高手在身边更好。却见她峨然立于高处,衣带当风身挺如剑,离的那么远,看不清她的面容表情,但只是这样遥遥望去,竟已让人生出压迫之感,心道:“不愧是江峰遗孤,虽是女子亦是这般威严遒劲。”
此时,灾民们已经自发地闪开一条道路,人马于是向前直至城下,桓姬也从高处跃下,反正行迹以露,便也顾不得许多,忙赶上皓笙坐骑,道:“百姓疑虑未全消,还请王爷速速叫关进城。”
皓笙道:“多谢姑娘相助。”
“我受王妃所托相随。”桓姬道,“王爷不必为意。”
二人说话间,早有兵士上前叫关,便有守城关兵扶着垛口向外探视,闻听是朝廷派了的钦差,大惊失色下却迟疑不肯开门,说要请示后方可。
不一会,一个统令模样的人上了城楼,对下面的你喊话:“钦差的队伍自然放入城,但其余人等一概不得入内。”下面百姓又是一阵骚乱,皓笙策马面朝他们高声道:“大家放心,我等先入城准备钱粮,必当速速发放给大家。我乃手持上方宝剑的钦差,决无食言。”他语气坚定沉敛,让人信服,骚乱渐止,却听有人叫嚷:“要是敢骗我们大伙,看你们明儿怎么出城。”这时城门微开,大家也顾不得多言,快速鱼贯而入。
进城之后,顾不得歇息,便去郡衙唤郡守询问将饥民拒在城外的事情,那郡守回答,灾民大量涌来,若是都放进城,恐怕城中混乱,想把城门封闭几日,好让他们另投他处。
“糊涂!恐怕等开城之时外面有千万具尸体等着你!“皓笙大怒,责令其拿出库银到城外发放给灾民,又让他到城外支起棚子,发放粥食和馒头,并派兵士轮流监督,以防他从中作祟。大小事情一一考虑周致,那郡守见他威严细致如此,也不敢有半分大意。
等诸事安排妥当,一行人才在馆驿住下,小作整顿,换洗马匹,吃饭休息。皓笙特意为桓姬备下一间上房,方便她一人起居。
晚饭后,皓笙唤桓姬过去,两人落座,皓笙亲手于她倒茶,口中说出的话,却叫桓姬大吃一惊。
“桓姑娘,你不该来。”皓笙语气甚是沉重。
“怎么……”
“此行凶多吉少,你实在不该牵扯进来。恐怕……恐怕现在有不少人正希望着灾民暴乱呢,形势已不是我可以控制的。”皓笙有些犹豫地说出心事。
“可是皇上让王爷担此重任,是认定王爷有这个能力。”桓姬难以置信,“况且,现在两派人都没什么动静……”
“这是他们在等待时机,只要暴乱一开始他们都会趁征战之机扩充实力,争着收服地方上富足的诸侯和拥兵自重的武将。”
“此前他们都争这钦差的位子,现在就让他们相互牵制,王爷正好办事。”桓姬道。
“起初是这样,但现在他们恐怕早已没了耐心。”皓笙忧心道,“像义阳这样的大郡竟公然置几万饥民于不顾,你以为是怕制造混乱这么简单吗?”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指使?”
“小小一个郡守,怎么敢公然无视早已下达的赈灾令。”
桓姬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又不解道:“那你为何不将那狗官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我手上无兵无粮,除了假装不知道还能怎样?”皓笙无奈。
桓姬闻言,一时也默然,而心思却飞快地转动,她忽得想到了临行容妈拿给自己的那片布,说道:“王爷为什么不认为这次受命也是自己的一次机会,却这样白白让别人从中得利。”
“我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皓笙道,“实不相瞒,我本亦怀大志,原以为不争既是争,不管别人怎样,我只踏踏实实把事情做好,现在却发现比之于盘根错节的世族势力,个人的一点绵力实在是微乎其微。”
“不争既是争,”桓姬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对了,是李睿成婚次日李母对自己所说,只是此刻从皓笙口中说出,竟又多了几成的凝重。
“记得当日王爷曾劝我不要灰心丧气,日后必定会有伸展的机会,看来今日,桓姬要将此言回赠了,”桓姬道,“王爷既然感叹孤立无援,为何不趁此良机培植自己的势力,这可是他人苦求不得的机会,与其一路后退而让敌人步步逼紧,不如反戈一击。”桓姬正说着,忽见皓笙目光发亮,竟有些凌厉鹰隼,完全不似平日里的谦恭谨慎,莫非……莫非这才是真正的他?
“姑娘此言,令小王茅塞顿开,豁然开朗。”皓笙见桓姬一个女子,言语间却神色凛然,令人鼓舞,而自己这样的须眉男子,又怎能如此的畏首畏足,一时间,更坚定起夺嫡的信念,又目光殷切地望着桓姬道“只是,皓笙何德何能,竟得姑娘相助。”
“王爷本就怀有雄心,小女子是歪打正着。我与王爷一见如故,若有效力之处,自当尽犬马之劳。”桓姬亦是言辞恳切,皓笙曾在自己最困顿的时候给以鼓励和宽慰,她已将他视为亲人,况且这些天来,看到皓笙和士兵一样倍受赶路之苦,奔波操劳也毫无怨色,丝毫不像一个金枝玉叶的娇贵皇子,且行事果断,颇有运筹之才,刚正清廉,又十分体恤百姓,桓姬对他原来的欣赏又深了几分。
桓姬愿意辅佐皓笙,仅仅是出于觉得他能做个好皇帝?她既然深知李睿与四皇子交好,怎么还要与他相违?
原来,桓姬的想法和寻常女子不同,虽与李睿倾心相爱,却不愿事事依附于他,顺从地接受一切,包括政治上的趋向。从心底里,她想与他并驾齐驱,有所作为。而李睿支持皓箜,主要是出自他们自幼时起便十分亲密的个人感情,并不是从权力的角度出发,其实李睿不算是皓箜派系中的人,因此桓姬觉得在这事情上,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
况且,她更想凭借自己的力量赢回被夺去的东西,而不是靠李睿给自己一切,她要亲手扳倒傅党,亲手赶走那占巢的鸠鸟。
此时,两人都异常兴奋,秉烛长谈直到深夜,共商当下的应对之策。此番深谈下,桓姬发现这皓笙心思缜密,谋略深沉,京城众人每每称道四皇子皓箜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却不知这皓笙亦是满腹经纶,胸藏锦绣,桓姬暗自欣慰。而皓笙见她意态豪爽,颇有侠气,心思通透明晰,也于心下赞叹不已,真是:
“八千里路云和月,且看卧虎与藏龙。
今朝同行风雨路,他日横搠展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