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只有归时好(1 / 1)
赵秉严听着对面正屋里隐隐的咳嗽声,终于沉不住气了,披了衣服掌灯出门来。
天上挂着一个惨兮兮的月钩,他忽然想,出生在晦日的人,怎么叫了个“明月”来?想归想,他也不愿多在这种事上费神,沿着游廊走到对面屋前,敲了敲门。
半晌,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微弱的“秉严”,他便推门进去了。果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断雁伏在八仙桌上熟睡的画面。赵秉严叹了口气,想到断雁日夜服侍也的确累了,不忍心叫醒她,兀自绕开她掀了帘子进暖阁。
没有料想中的沉重暖气袭来,三月末寒冷而稀薄的空气中带着一丝莫名香气。他看见屋子正中摆着一条案子,案子上点着豆大的烛火,另一侧青瓷片纹的瓶子里插着前几日螺萤从府里折回来的海棠。隐在阴影里的明月靠在床帐边上,这样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脸上还是显得格外惨白,两颊仿佛在这几个时辰里迅速地凹下去了大半,刀削斧砍般骇人。
他的心猛地吊起来,嗓子被什么掐住了,连气都吸不进去。
“吓着你了。”还是她的声音,虽然无力,却带着轻松的笑意,“唉,原打算安安静静地走,不想被你看了这副鬼样子去。”
赵秉严慢慢蹭到床边,将手里的灯烛放到一边地上,跪坐在明月床边的脚踏上,执起她的冰冷双手,喉结动了动,终于低低地吐出一句:“不怕,我给你焐焐。”
明月闻言心头一暖,嗓子忽然又是一阵痒痛,便又扭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待她好不容易顺了气,又听他低声问:“为什么?”
“你可记得东坡有语‘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我这是学前人,附庸风雅呢。”
赵秉严抬头盯着她的眼睛:“你省得我问什么。”
明月的眉毛不易察觉地一动,随即浅笑道:“你瞧瞧可是寅时了?寅时肺经当令,故当此常常犯嗽症。”
赵秉严冷眼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我算好了日子,吃了五年的桂元散,到今日终于够量了。我顶顶喜欢桂元散。味道香甜,又是慢性毒,让人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你怨我瞒着你了?我若不瞒着你,哪有今日的功成?你该为我高兴才是,我生于此时,卒于同刻,人生种种也算是圆满了,横竖我亲族都死绝了,便当我从未在这世间停留过吧。”
他的手反常地微微发抖,却强作镇静冷笑道:“圆满?你在这世上欠下了这许多债,如何圆满?”
明月垂眼,眸子便湮没在睫毛的阴影里了。“你说得是。这世上我的确欠下了许多债,虽说并非我所愿,但终是我的业果。”
“你毒胜吕后,狠过武瞾,食毒轻生,死后该下十四层枉死地狱,永世再难为人。”
只听明月一声轻笑:“我从来只觉六道之中,最苦乃是人道。最好再不为人,也只得去枉死地狱受那永生永世的苦了。”
赵秉严紧紧握着明月的手,骨节突起而苍白。“好个恶鬼,等你到枉死地狱里受两日的苦再来求我请高僧做法超度你吧。”
明月却未笑,面上一派严肃。
“便是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求你。世上众人之中,我欠你实多,你该眼看我受这般苦楚。”
赵秉严眼眶猛然湿热,却听明月继续道:“叶赫那拉氏永寿,你生身阿玛揆芳乃是和硕额驸,祖父明珠功勋卓著、官拜当朝一品武英殿大学士,伯父容若尤工词法、闻名天下,你体内亦有爱新觉罗家的血。以你正四品佐领之身,却蜗身于这小小天地间,奉命监视一个垂死的前明余孽。虽是因你祖父获罪受牵连,这些年到底委屈你了。”
“既是罪臣之后,又谈何委屈。更何况——”他手上松了劲,轻笑道,“若得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明月一怔,眼角顿时柔和了许多。“怎么同样的词叫你念出来,这样好听。”
他不回答,只替她焐着手。
窗外的雨大约就快停了,可若仔细听,还是能听见一些细细的痕迹。烛火有时猛然“啪”地一跳,却无人上前剪去烛花,于是烛光就愈发地微弱下去。
海棠花一瓣一瓣地凋落,缓缓在案上落成一个圈。
明月眼睛轻轻阖着,似是睡着了,赵秉严几次不安地去探她的鼻息,确定鼻下还有一丝热气,才又收回手去。
交了卯时,外面传来上夜小厮换班时低声交谈的声音,明月便醒了。
“秉严,你再给我舞一回剑好不好?”无力的声音昭示了生命正在迅速凋逝。
赵秉严心头一酸,“再等等,再等等,还有一会儿天就亮了,等天亮了我就给你舞剑,好不好?”
明月点点头,又道:“等天亮了,叫断雁将这些年人家送的东西都收拾了,送还人家。”
赵秉严答应了。
“凡我用过的,都烧了,一件也不许留。”
赵秉严沉默不语。
“我死了以后,把这身体烧了,烧成灰,把灰就扬在这樱桃沟。”
赵秉严正要出声,却被明月打断了:“答应我。”
半晌,他终于含混地应了一声。
伴随着又一声“啪”,烛火终于熄灭了。黑夜与晨曦交织出暧昧不明的漆黑,温度仿佛又骤然下降了许多。
枝头上只剩下一朵孤零零的海棠,此刻也摇摇欲坠。感到明月的手微微一动,他抬头看见她的脸上银白的冰霜渐渐裂开,融成一个他此生见过的最温柔的笑容。
最后的海棠在他身后缓缓落下,她如水的声音伴随着第一缕刺入窗纸的光一同降临——
“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
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