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女虽如云,佳期不再(1 / 1)
胤禟跳下马,将缰绳随意地系在门前的栅栏上。早有等在门口的晦安上前服侍他脱了雨披,递了把油纸伞给他。
辛夷斋大门口四周又生出嫩绿的新草来,于是胤禟得知整座西山已返春了。他愉快地撑了伞,大踏步进了院子。绕过竹林子,望见柏舟里有一个挺拔的身影岿然独立,张口的瞬间发现那竟是他四哥,猛然住了口。胤禟眼里的戾气微微一扫,可胤禛已经看见他,他只好上前躬了躬身,颇为尴尬地唤了声:“四哥。”
胤禛静静一颌首,随即眼睛又望向远方。胤禟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院子里没什么伺候的人,他便自己收了伞立在柱子旁边,跟他四哥并排站在一起远眺。
正当他心里捉摸他们兄弟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并排站着了的时候,忽然听见胤禛道:“咱们都来早了些,明月过了家里还未回来。”
胤禟点点头,顿了顿又道:“听说她最近请大夫又频繁了些,也不知是好是坏,偏她还嫌弃咱们,不让探听。”
半晌,雨打着竹叶尖响,空寂的山谷里回荡着子归鸟啼血般的哀嚎——“你瞧那天上,云气都连成了一片,真个干干净净。”
胤禟不知胤禛为何冒出这一句,侧目打量了胤禛一阵,只见他脸上波澜不惊,什么苗头也看不出,只道是他四哥又佛心大起了。
两人无语并立,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宝珠和胤禩也来了,而后胤祯、胤礻我、裕泰也陆陆续续到了。来人见寿星明月不在,各自围成自己的圈子闲谈打发时间,胤禩也偶尔能与胤禛相视一笑,仿佛两人真是兄友弟恭一般。
一时饭菜飘香,却见是断雁领了两个小厮到柏舟里撤了书案,搬来一张八仙桌,又有四个小丫头上来摆了满桌珍馐。
这时听见院外传来人语声,断雁忙迎出去道了声:“小姐回来了。”
众人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青衣男子小心翼翼地将车里的女子抱出来,早有断雁迎上去为她撑了伞。
女子外披赤色大袖对襟褙子、上以暗线密织缠枝牡丹,内着银白立领夹衣,下穿宝蓝色细花云纹马面裙。头梳坠马髻带金丝云髻,以金镶点翠牡丹簪固定,斜插累丝金凤步摇。烟雨朦胧,暗香浮动,她步履轻盈,衣袂乘风,身影几番在丛竹掩映中闪现,若隐若现,翩然而至,好似一只飞翔的蝴蝶。院中众人皆看呆了眼,不待回神便听女子福身朗声道:“明月来迟了,不曾迎接众位,实在失礼。”大家这才恍然醒来,皆齐齐伸手将她扶起。起身的瞬间,明月越过围拢她的人群瞥见唯独胤禛站在原地望着她,眼神哀伤之极。她眼神一闪,便扭开头去对面前一人感激地一笑。
胤祯见明月对自己展了笑靥,心中一颤,手上便迟了。胤禟立时闪身插在两人中间,笑着撑起明月双臂,柔声问:“这是上哪儿去了?不常见你这样穿,今儿这一身真好看。”
明月眼睛弯起如水的甜美,“今儿是我生辰,不能在家里过,至少要回去给阿玛磕个头的。”
宝珠搀着胤禩的胳膊,问道:“既是这样为何不在城里办宴?偏要跑到这深山里来。”
明月恍然一笑,随即轻声道:“这前尘往事,都该了结了才好,须得选个好地方。”
众人不解其意,却未及问明便被明月和断雁请上了席。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这一席并无甚特别,与平日胤禟等人聚会时别无二般,只不过今日是由明月坐上位罢了。
只是今日的明月格外健谈,格外开朗,旁人看去只见她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顾盼神飞之间别有一番往日不见的风流韵致。
也不知是酒气上熏还是心境大畅,胤禟醉眼之中只有明月双颊滴红压倒桃花、赛过彩莲,伏倒在桌上犹朗声吟唱“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好一个倾倒世间的谪仙人儿。
鼻下阵阵幽香不散,却不似是酒的香气。“明月,你身子大好了么?”
听得胤禩如此问,胤禟也不免屏气凝神起来盯着明月。
“日前明月身上偶有不适,让各位挂心了。”
“明月,你可是真真让我挂心了!”胤禟想起之前的心思来,不忿地一摆手,杯里的酒洒出些许来,“我送过去的药材和大夫,你一个也不要,我说去瞧瞧你,却连门都不让我们进!”
明月失笑道:“你这发的是什么孩子脾气。”
“你倒是与四哥相识在先,亲厚得很。你哥哥和你家那些奴才们见你病了,第一个先报给四哥了。四哥也到底比我们有本事,平日里闷声不响的,一到了紧急的关头就能立刻把太医院院判孙之鼎调到宫外去。”
闻言明月也听出了胤禟的话锋,脾气上来了也不愿忍下去,只冷笑道:“是该报给四爷的,紧急的关头靠得住不说,便是如今我才好了,也从未拿这样的混话来怄人的。”
胤禟本是酒后无心之言,听了明月一句冷语,清醒不少,方知刚才造次了,便讪讪地不再出声。明月也是个急脾气,话出了口未及思量,说完才想起自己这是将胤禛抛到风口浪尖上了,当下便暗暗悔恨起来,也不出声了。
气氛一片寂静,胤禩尴尬地笑了笑,正琢磨着开口,却听胤祯问道:“明月,你这是什么酒?倒不似咱们一般的桂花酿,还有股子说不出的甜,平日不见你给我们饮的。”
明月静了静心气,答道:“是了。这桂花酿还多加了一味桂元散,故有些甜。”
“桂元散?”胤祯瞥了一眼胤禟好奇的神情,问道。
“一种药剂罢了,少食可固元安神的,小时候遇上一位神医给的方子。相传是西汉时大月氏传到中原的,因成药气味颇似桂花香气,故称‘桂元散’。”
胤祯笑道:“原来是这等好东西,明月你藏了这么多年,今日才拿给我们尝尝。”
明月摇摇头,“是药三分毒,桂元散虽好,却不可多食。”
胤祯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听得那边一个沉静的声音道:“如此,再不可食用了。”
明月冲胤禛轻轻一笑:“放心吧,从此再不必了。”
胤禛看着明月的笑靥格外刺眼,只好扭过头去举杯独饮。
不知不觉,日暮西斜,断雁领人撤了桌子,众人便将自己带来的礼物拿出来。
因女子双十不过大生日,宝珠胤禩胤礻我裕泰等人只送了些玉如意之类的惯常寿礼;胤禟素来在明月身上花心思,因此送来一件织金鹤氅;胤禛最知道明月的喜好,送了一只南宋龙泉窑的乳浊釉粉青水盂。明月最爱南宋龙泉窑瓷器如玉的质地,果然爱不释手。
虽已是春天了,却仍是昼短夜长。宝珠惦记着府里胤禩的独子弘旺这几日病着,心里放不下,便催着胤禩告辞出来了。如此,裕泰胤祯胤礻我也陆续告辞出来了。
胤禟站在廊子下边,玉蛛服侍他穿雨披,一不小心扇坠和荷包带子打了结,玉蛛一下慌了手脚,越解越缠,胤禟本来心里不痛快,火气便一下子上来,幸而想着她是明月的丫头,不敢像在自己府里似的发脾气,便低声呵斥了一声。明月看在眼里,心中了然,便上前安慰了玉蛛几句,让她去取伞,自己亲自来解这个死结。
胤禟梗着脖子,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却听明月轻声道:“你这性子该改改才好。”
“我又怎么了?”他愈发不痛快。
“你这人气性大,火头上什么都干得出来,又是个直肠子。认识你的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因此不放在心上;不认识你的以为你真是心狠手辣,若是明着给你个刀剑,还有你额娘和八哥替你挡挡,只怕暗中给你使个绊子,你是要吃亏的。”
胤禟闻言面上一红,随即醒悟出话里亲近的口气,立马笑吟吟地向明月道:“我瞧着咱们明月才是真正的刀子嘴豆腐心!”
明月此时恰好解开了结,便抬头假意白了他一眼,嘴边却笑开了。
晦安在院子里探头向胤禟道:“爷,马备好了”明月见天已暗下半个来,恐他雨夜里不安全,便催着他走了。
胤禟骑在马上回头冲明月扬了扬鞭子,明月笑着点点头。身后胤禛已穿戴好,也要出门。明月见胤禟走远了,便回身对正要牵马的胤禛说了声:“且等等。”
胤禛不知何事,便立在原地看她回屋里取了叠折起来的生宣纸,又撑伞折回来。
“这个揣在怀里,别让淋了雨。”明月将纸递到他手上。
“这是什么?”胤禛展开看,却是浑然大气明月体“中正仁和”四个大字。他不解:“这是做什么?”明月替他将纸折好,塞进他手里,“别问了,快回去吧,再迟天就黑透了。”又见胤禛一脸怀疑,明月笑着安慰道,“放心,一纸金玉良言,算不得贵重,你便安心收下吧。只不过盼你日后不要忘记。”
胤禛迟疑了一瞬,随即点点头,依言将纸仔细揣进怀里,翻身上马。跑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明月一眼。
雨里明月的身影雾蒙蒙得不真切,只余一抹扎眼的惨红色,凄凉地涂在那片潮湿的青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