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清明青冢(1 / 1)
转眼到了三月,院子里的雪渐渐消融了,隐隐的有嫩绿嫩绿的草芽从地皮里冒出来。
螺萤一手挎着篮子从外面进来,兴高采烈地掀起暖阁的帘子冲里面道:“小姐,府里咱那海棠开了,奴婢还折了好几枝来呢——”话还未说完,就被旁边一只手捂住了口,螺萤惊恐地看去,却是断雁,正使劲给她做噤声的手势。螺萤拍拍胸口,小声道:“姐姐唬死我了。”又顺着断雁手指的地方看去,见明月歪在榻上闭着眼,吐了吐舌头,用口型无声地问道:“又睡着了?”
断雁望着明月咬了咬嘴唇,拉着螺萤出了屋子,才敢出声道:“你也瞧着咱们主子不对劲了?”
螺萤点点头:“前儿姐姐出门,我在跟前当值的时候,亲眼见小姐连笔都拿不动了,才写了一个字,手就直打颤儿。”
断雁眉头紧锁,“小姐怕是不好了。”
螺萤笑着拍了拍断雁的手背,道:“姐姐别太操心了,小姐以前不是也有过这么病重的时候?后来不也好了么。”
断雁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嗔道:“你懂什么!”
“上次林大夫来的时候不是说,只要调养得好,小姐的身子还是可以痊愈的么?”螺萤天真地问。
断雁绞着自己的手指,“那是说给小姐听的。再者,你几时见小姐爱惜自己的身子了?哪件事不是往死里作践自己的?”
螺萤闻言大骇,瞪大眼睛问:“这么说,咱们主子就要……”
“你敢胡说!”断雁立时喝断她,“嘴里再没个遮拦,万一冲撞了主子,你那舌头可就保不住了!”
螺萤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半晌,又听断雁问:“赵公子呢?”
“我听见小姐打发他去子靖少爷坟上去了。”
断雁一愣,随即眼神黯淡下去,低声道:“可不是么,今儿是清明了……”
赵秉严远远地躲在柏树后边,眼见贺子靖发妻陈蓉一行人走远了,才缓缓踱出来,走到子靖墓前,将带来的一坛酒尽数撒在青白的石碑上,浸湿了黄土。
“明月说你‘端和敏直、重情重义’,这是她这辈子唯一一回看错人了。”赵秉严眯起眼睛远望那一行人,“你自知命不久矣,仍娶了她,使她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你也忍心。”
空谷之中,万籁俱寂,突然有不知名的鸟儿凄厉的嘶吼一阵阵回响。
“但我羡慕你,”他自嘲地笑笑,“明月一生最崇敬桀骜多才之人,你纵不是才高八斗,也称得上学富五车了。况且你有这样的骨气,这份对待明月的心意世上再无人能及,也不枉她对你一往情深。”
赵秉严从袖口抽出一页笺纸,就着坟前烧纸钱未熄火苗点了。
“昨日,她站在案子前面写字,写着写着忽然哭起来,蹲在地上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过去一看,原来她在写这首词。我收拾了,现在烧给你。”
生脆轻薄的纸页随着火苗飞上天去,“鹧鸪天”三个字熔成一团,又化作灰落回来。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他最后看了一眼贺子靖的墓碑,随即转身牵马离去。
猎猎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而他隐隐眯起的眼里,亦是冻结的冰霜。
春光是温柔的花叶,绵软又芬芳。
李卫立在明月所住正房门外,隔着窗户纸小声问:“雁姑娘在么?”半天不听里面有动静,又叫了几声,仍无人来应,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抓耳挠腮。
“是李卫大人么?”忽然听见一个沉冷的声音唤自己的名字,李卫一惊,回头望去,原来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这院子的侍卫。
“‘大人’不敢当,只是四爷家的奴才罢了。”李卫忙摆手,又道,“您大约就是我们爷常提起的赵秉严赵大人了。”
赵秉严不置可否,只上下打量了李卫一回,问道:“大人有什么事?”
李卫见他不怒自威之态像极胤禛,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忙打起精神回道:“是我们爷打发我来的,明月姑娘昨儿要的厨子,现在给姑娘送来了。”
未及赵秉严再发问,忽然门口的帘子被打起来,却是断雁出来了。
“快小声些,小姐一夜无眠,现下才勉强睡下了,就这么挨着窗根子底下说话,做什么呢!”断雁嗔道。
李卫认得断雁,那日跟着四爷冒雨上山,便是她打扫安排的屋子。
“雁姑娘,四爷将厨子送来了。”李卫忙随着断雁走远了些,凑上前去,小声道。
断雁往他身后一望,远远的竹林子那头果然有两个人,皆垂首规规矩矩地立着。
“这么快?”
李卫笑道:“我虽跟着四爷的时间短,却也是知道些的。明月姑娘的话,哪句爷不是当圣旨似的?昨儿螺萤姑娘才回了四爷,爷当下亲自从府里选了两个出来,叫我今儿送过来。姑娘可别小看了这两位,他们也是有些脸面的,四爷省得姑娘吃食上甚是精细,早寻了来留在府里,教了规矩备着姑娘给使呢。”
断雁闻言微愣,随即感叹一声,对李卫福了福身道:“有劳李大人了,还烦请大人向四爷转达敬谢之情,小姐若知道,也必是感动万分的。”
“姑娘快莫称我‘大人’了,”李卫忙扶起断雁,“李卫定不负嘱托。”随即又转身将那两个厨子招致近前,道:“这位是院子的领值,断雁姑娘,那位是赵秉严大人。这两日你们就在这院子里干活,屋里头是明月姑娘,是主子,这位雁姑娘和赵大人也相当于半个主子。你们干活务必尽心尽力,事事谨慎恭敬着些,若是有什么不好叫四爷知道了,府里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自己掂量着。”
那两人战战兢兢地抖了袖打千,先对着正房门口道:“请主子安。”又朝断雁赵秉严道:“赵大人吉祥,雁姑娘吉祥。”
赵秉严背着手恍若没听见,断雁忙躬身扶起二人,道:“算起年龄两位也是长辈,给我请安岂不是要折煞我么?都是给主子当差的,服侍好便罢了,还分什么三六九等呢!”那两人便满眼感激地站起身来。断雁差人给两人收拾了挨着厨房的一座屋子,两人跟着螺萤去了。李卫上前一步道:“这两人虽只在府里呆过一个月,却都是不错手艺的,人也是规规矩矩的,姑娘放心。”
断雁笑笑,问道:“四爷最近招新厨子做什么?又如何省得我们小姐要用?”
李卫亦是眉开眼笑:“明主子不是这月末的生辰么?要厨子怕是跟生辰有关吧?我们爷打上个月就惦记着呢,叫提防着主子遣人来要什么,早齐齐备好了,不让主子临要用了着急。”
忽然一阵山风刮起来,赵秉严只觉连耳廓也笼着风响。他朝南边望去,视线攀过屋顶,只望见一片极辽阔的灰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