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香炉峰上(1 / 1)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断雁照常进里间查看明月有无不适或叫水,却发现她帐内空空如也,惊慌之下连忙奔出门外告知赵秉严,却被胤禛听到。胤禛素知明月行事全凭随心尽兴,唯恐自己昨日之言惹她不快,一时心中又惊又急,即刻披衣起身,将院外四人召进来一顿好骂,又打发他们出去找人,自己和李卫赵秉严也出门去找,只留断雁看门。
胤禛在山上乱转了一个多时辰,依旧不见明月踪影。自胤祥圈禁后他的身子也一直不大好,此时深感力不从心。抬头望望香炉峰,他咬咬牙,给自己定下了目标。
胤禛爬上峰顶时太阳才刚冒出一角。金色的光芒锋利地直逼明月的面庞,她抱膝坐于崖边,身披大氅,神色肃然。胤禛悄悄走近,拉开褂摆,盘腿坐到明月身边。
她闭着眼,睫毛一动不动,却有眼泪汩汩地不停流出,如此安静,仿佛她是一尊可以流出泉水的石像。
她刺眼的光。
胤禛长久地看着她,第一次这样安静仔细地看着她,嗅她身上桂花的味道。太阳缓缓升起,她睫毛投下的阴影的位置也随之悄然改变。
蓦地,她睁开眼,用手背抹去泪痕。
胤禛因她突然睁眼而心中微微一动,竟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胤禛。”声音滞涩,还带了重重的鼻音,却有着说不出的亲近。
他一愣,她是极少称呼他的名字的。“怎么?”
“我该怎样活着才好?是生还是死?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她埋下头,“我总以为死是很容易的事,死且不避,谁还能来威胁我呢?可我所做的一切,却无不是苟且偷生。”
在胤禛记忆里,明月是第一次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明知道世事无常,人生如梦,世间万般,空空如烟,明明省得的——”
胤禛看她。她身上披着火红的狐裘大氅,被山风吹起领子,像是着了火燃烧起来一般。
“这件大氅——”胤禛捻起一角喃喃道,“你披着很好看。”
“你道是好看,”明月随着他的目光落下去,“却不知这狐裘之下只是一条长着癞疤的丧家犬罢了……”
胤禛静默了一会儿,随即笑道,“如此说来,谁人又不是这般呢?”
明月用手磨蹭地揪了一把身边的枯草,迎风扬走了。“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随即轻叹一声,“我平日里常挂在嘴边上,自己却总是有违圣训,实在可笑。”
“那又如何?古今又有谁真正绝圣弃智了呢。”
明月摇摇头,心中有话,却因涉及身世不可说出,只好一笑了之。
“何况你不记得了,你对我说过:‘人之所以为人,其玄妙就在于这多情而又无奈的境地。’怎么今日也这样烦恼起来?”
闻言明月心中敞然,不禁“嗤”笑出来。“我说过的话,你总比我记得清楚。”
胤禛在她脸颊上假意掐了一把,恨道,“你如今才省得!”
旭日东升,圆滚滚地爬上穹窿。明月耳朵上那个水滴形的坠子随着她笑得前仰后合也摆动起来,折射出日光,一时晃了人眼。
“我们下山去吧?”他先站起来,拍拍褂子。
明月点点头,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任他将自己拉起来。
雨后的山上,风阵阵伏倒草叶,空气格外湿凉,格外芬芳。山巅上,四面只有辽远的天空,脚下是大地骄傲的脉动。
他们穿过笔直高耸的水杉,沿着没不过脚踝的溪水走,静谧笼罩着整片树林,清澈冰凉的溪水抚摸着每一块石头,灰蓝的鸟从一条丫枝上起飞,留下空气从羽毛缝隙里挤过的声音。
胤禛走在前面,幽幽的桂花香气一直萦绕在鼻下。前两年她身上桂花的味道没有这样浓过,是自己没留意还是她换了熏香?他只觉得心里满满的,如果这样多和她呆一会儿,自己会不会也染上桂花香?
木底鞋走在石头上不平稳,明月专心走路,偶然一抬头,却见胤禛若有所思地盯着旁边的小溪。
“想什么呢?”她好笑地问。
“我在想,‘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王维或许也像咱们似的在这样的水边走过。”
“他必定是独自一人,与咱们的心境是不同的。”明月认真地回答。
胤禛眉眼动一动,笑了。“你说的是。”
“其实,我刚才也想到一首词。”
“哦?是什么?”他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明月脚下一晃,伸手去扯胤禛的袖子,胤禛便抬手扶着她,带她侧身继续小心地往前走。
“古屋丛祠,孤舟野渡。长年与客分携处。漠漠愁阴岭上云,萧萧别意溪边树。
我已北归,君方南去。天涯客里多歧路。须君早出瘴烟来,江南山色青无数。”
胤禛听了哭笑不得,“怎么叫你这样稀奇古怪地用在这里!”
明月皱皱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于是胤禛又笑了。
连雾气都是金色的。他这样愉快,笑意从脸上探到心底,怎么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