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秋山夜雨(1 / 1)
晚些时候果然下起了大雨,好在胤禟下午也已回京了,大抵能赶在下雨前回到府里,想是淋不着雨的。因此院子早早落了锁,里面仅有的三人也各自早早歇下了。只是明月一向觉少,轻易睡不着,加之窗外又是秋雨淋淋,打在竹叶上、荷塘里更显静谧幽奇,想起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明月甚有兴致,便靠在床帐里点灯看书。
大约二更的时候,院门忽然被人一阵猛敲,停了一段时间后,又被人耐心又重重地敲起来。明月好奇来者何人,心下也有隐隐的不安,唤醒断雁,打伞出门时见赵秉严已在门外等候着了,便吩咐道:“去开门吧。”明月的担心全被赵秉严看在眼里,他点点头,道声:“放心。”便握紧剑柄大步开门去了。明月和断雁打着伞落了几步跟在赵秉严身后,开了门,先是晃过几个陌生面孔,后面终于露了胤禛的脸。
明月先是松了口气,后又皱起眉头来。那几个陌生面孔也不顾及地上的泥水,迅速蹲身下去行了个标准的礼,朗声道:“给姑娘请安,姑娘吉祥。”大抵是胤禛的随身侍卫。
“起吧。”明月努力赶在他们的雨披全部被泥水沾浸前喊了起磕。
虽然这几个侍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眼前这个看起来既不富又不贵的“姑娘”请安,但既然是主子的吩咐还是照做了。眼看着自家主子扯下兜帽站到那“姑娘”伞下,她竟忘了请安,而主子竟然也一反常态地对这种不合礼数的行为视而不见。四爷背身下令:“李卫进来,其余人在院外好生守着。”
“嗻。”四人答的响亮又整齐划一。
院门又重新关上,胤禛也不理会后面李卫伸长了脖子想替主子撑伞的心,就着明月的油纸伞一路快步走到了游廊里。
明月收了伞,断雁上来给明月脱了大氅。明月转眼间见胤禛站在一旁也不要人服侍,抬眼看他,却见他如往日冰霜般的脸上不知怎的仿佛有了丝笑意,她便伸手亲自为他解开雨披的带子。
“可是有什么急事了?”她问。
“太平日头,无甚急事。”
“那你黑灯瞎火的冒着这样大的雨上山来是做什么?”她语气里难得带上了怒气。
胤禛不答话,从她手里接过雨披交给身后的李卫。闪身的瞬间,明月瞥见了李卫的脸,惊奇道:“你——不是那“魏氏书屋”的小伙计么?怎么在这儿?和四爷?”
李卫见明月问起自己,欣喜地抖袖跪下去:“回主子,正是奴才。奴才蒙两位主子厚爱,如今在四爷幕下行走。”
“我算是哪门子的主子?快起来,”明月俯身去扶他,“你叫什么?李卫?”
“奴才正是李卫。”
明月点点头,望向胤禛。胤禛会意,解释道:“那日我回去后,总想起他,你又赞过他诚实忠厚,总觉得是个人才。我想你赞过的人必不会错的,便招他来用了。今日行踪不该张扬,若带苏培盛出来则太过显眼,我便将他带在身边,也算试试他这几日学的功课。”
明月笑道:“如此甚好。”
胤禛不接话,依旧瞅着明月看。明月皱皱眉头,“作什么这样盯着人看?”
“一个夏天未见,晒黑了些。”胤禛道,“还在海棠底下睡午觉来着?”
“天气这样热,谁还在太阳底下睡午觉呢,”她促狭地掩口道,“比不得你在草原上,晒得涂了黑炭泥一般。”
“你那年在草原上不也是这样的,成日里骑着马疯跑,一冬天都没捂回来呢,”他翻起袖口自己瞧了瞧,“何况你也知道,我怕热,又是最不禁晒的。”
“那年胤禟不也在?一样的晒着,他却是偏偏一点也不变,真是叫人生气。”明月鼓了鼓两颊。
胤禛眼色动了动,口气淡薄地问了句:“老九今儿来了?”
“嗯,”明月挑挑眉毛,“你真在辛夷斋周围派了粘杆儿处的人了?”
胤禟移开视线,“早说给你派两个侍卫来你偏不要,这深山里的,你又是个女孩儿家,这么大个院子只有三个人,哪里是说得通的道理?”
明月叹了口气,不辨喜怒。
“你果然是我的煞命鬼,”胤禛低头专心地整理袖子,“我这样说一不二的人,总在你这里碰钉子,偏生又待你没办法。”
“咱们当初不是说好了么?这辛夷斋乃是我私密的产业,你虽知晓我有这一处房子,却不可干预我一切活动,未得我允许不可踏入辛夷斋半步,四爷难道连这点自由也不肯舍给明月么?”
“难道是我圈限了你么?我岂能不知你的性格脾气?只是明月,我能为你造就你不切实际的理想,但你可知我也有做不到的事?如今朝局混乱,圣意艰险,明里暗里皆是一片风声鹤唳,我尚自身难保,又怎能护你悠闲无虞?”
凡听者皆愣在原地。胤禛极少有这样直意的话语,今日这急言快语实在是肺腑之句。
“实话告诉你,我曾派人暗中查过你在南边时的生活,的的确确天衣无缝,并无古怪之处。但我却一直觉得,你绝不该只有徐元梦之女这么简单。”
明月心下大骇,努力垂眼不显露出来,后颈却暗自渗出汗来。
“只是,我最后还是罢手了,再不追究,”胤禛不禁闭上眼睛,“我爱新觉罗胤禛这辈子,大概就只有这一笔糊涂账了。
“所以,我不能放任你这么胡来,你的命,神拿不走,鬼拿不走,更没人能拿走。你要长命百岁,你要一直看着我,看我是怎么做到的,看我把你想要的都拿到你面前来——你不是一直想要么?”
胤禛捏得明月肩膀生疼。围在两人周围的断雁和李卫早已不见了,明月却能越过胤禛的肩膀看见很远的地方赵秉严在雨里独自撑着伞一动不动地盯着这里。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臆想会破灭,”她低声道,“你说的对,危巢之下岂有完卵?我确是懦弱之极,懦弱又固执……”
“明月,你不要想多了,”胤禛恢复了平缓的声音,“明天就回去好不好?你这样总呆在我不容易掌控的地方,我很不放心。”
明月模糊地笑了笑。
她无力地道了声“累了。”便自行掉头走了。削瘦的背影似乎在微微地颤抖,缓缓隐入一片昏黄的烛光,翻身扣上门板,连带那道温暖也一同关了起来。
“四爷?”断雁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打断了他专注。
“嗯?”
“天色已晚,山上雨路难行,四爷今晚不如就在这里委屈一晚吧?”
胤禛又看了看明月屋子的窗户,难得地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也好。”
于是断雁为胤禛打扫出东边第二间厢房,为胤禛打水洗漱,胤禛自己只将就着和衣倒在床上假寐。李卫住了南边一间倒坐房,至于院外那四名侍卫,胤禛没发话,断雁亦不敢问,只当忘了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