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对大自然疯狂的掠夺(1 / 1)
整个少年时光,我是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无拘无束。除了看《聊斋志异》之外,就是和伙伴们一起到处玩耍。一过了清明节,我们的好日子就来到了。我们到地里去摘来一些麦穗,去扒春红薯,然后在坑水边,架起两块砖头或者挖两层小洞,找来一些干树枝,一些稻草,开始燎麦穗、烧红薯。一个个吃得嘴上都黑乎乎的。更多的时候,我们找一片空地,十几个人开始分成两队打群架。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规矩:不准用“兵器”,不准打脸,不准踢蛋,不准再打已经被打倒在地的人。时间长了,这些都成了不成文的规定,每一次再打群架之前,都已经不需要再次申明。印象中,方圆四里之内,所有的男孩,我都和他们打过架。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当时所有的男孩都是这样。张美庄大队下辖三个村庄,从西到东依次是:大楚庄,张美庄,候营。人口有两千多人。这其中,谁打得过谁,谁打不过谁,彼此都过过招,大家都一清二楚。我们还有一个规矩,比如十岁的男孩和十岁的男孩打架,不管胖瘦,其他人都不准插手,谁把谁打哭了活该。但是,假如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去打一个十岁的男孩,那其他人就不仅仅去鄙视那个大的男孩,那个小的男孩的堂哥堂弟甚至叔伯大爷的说不定就要插手了。那样矛盾就闹大了,说不定会演变成家族之间的械斗。所以,一般情况下,大家不去那样做,尽管家族间的械斗很快就能和解。
看到了吗?打架,在我们那里,不仅仅是锻炼身体,它更是我们枯燥生活中的一种娱乐方式。我觉得,如果你非要为我们的素质教育找一种模式的话,那我童年少年时的生活,便是真正的素质教育。
我们分队打群架的时候,有时能飞跑着打上一两个小时还不肯歇手,有时只打上不到半个小时就不得不停止了。这是因为,打多长时间,我们说了不算,关键是看哪一个人先被打哭,如果有一个人,疼痛得实在受不了了,哭了,那就只好结束。因为人都哭了,还怎么打?也显得太柴皮(迷恋)了!印象中,小学五年级时,有一次打群架,我没有防备住,突然被一个同学从背后狠狠踹了一脚,一头撞到了一颗大树上,撞得眼冒金星,脑袋一个劲的嗡嗡嗡嗡的响,但是我都坚持没有哭,我不想打破自己在打架中从来不哭的记录。
除了打架之外,我们爬树、到屋檐下掏小鸟、下河捉鱼、爬到残破的墙头上往下跳。有一次,我们搬来一架梯子,在一座老房子的山墙上掏麻雀,我爬了上去,刚把手伸进鸟窝,就感觉到不对劲,里面的东西没有小鸟柔软。果然,一条蛇缓慢的露出了头,瞪着眼看我,我一咬牙,使劲抓住了蛇,一下子把它掏了出来,转身扔到了几丈远的地方。
不过,偶尔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我在一棵大树上,突然看到两根基本上直上直下的树杈,便一手抓住一根,开始头朝下空翻,等我的双脚落到树上的时候,突然有一只脚踏空了,我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要是两只脚都踏空了,不就摔到地上了吗!还有一次,刚上初二,我和几个伙伴比谁敢从高处往下跳,结果越比越高,我竟然找到了一处才扒掉茅草的老房子,爬到了高高的山墙上。大家都以为我不敢往下跳,但是,我还是勇敢的跳了下来。跳下来之后,我感到前面的脚趾有点生疼,才突然很后悔,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能够跳下的高度,有一个极限,死要面子,就会活受罪!
那时,我们都很瘦,头发乱蓬蓬的,半年也没有机会剪一次。一听说剪头的来了,轮到为我们服务了,就赶紧剃了个光头。我们的胳膊,都能很随便的卸掉,然后很随便的装上。第一次因为某种外力不慎碰掉时,当然会有一点疼,但是以后习惯了,再卸再装时,就不觉得疼了。
在我们村张美庄的西面,紧挨着村庄,有一个蓄满了水的大坑,叫张家坑,有两三个操场那么大,那是我们夏天的乐园。中午我们一放学,不是先跑回家,而是先跑到坑里洗澡。大家都知道,农村饭,两点半,现在就是跑回家也吃不上饭。有些比较饥饿的同学,就先跑回家,拿一块冰凉的剩馒头,跑回来,一边啃着一边脱着衣服蹦到水里,等把馒头快速的啃完就急不可耐的加入到打水仗的队伍。
现在,我可以自豪的说,我们这一代人,基本上没有不会游泳的,即使只会狗刨,那也肯定是最优秀的狗刨,并且,没有人指导,我们都是在喝了很多水后,自学成才。
下午放学后,继续来洗澡,直到母亲喊我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四处响起。
到了暑假,基本上就是在地上的时间少,在水里的时间多了。时间长了,我发现,洗澡并不能使我们变白,我们反而被洗得更加黑了,并且皮肤上出现一些类似鱼鳞或者癞蛤蟆背上那样的花纹。
开始和大家一起洗澡的时候,我发现,我很笨,别人都会“水上漂”,只有我不会。我的性格又使得我不愿意向别人请教,所以一直到上初中时,我都不会。
初二的麦假,大家都到地里帮父母收麦去了,尽管水还有点凉,我还是一个人跳进了大坑里,开始练习水上漂。何谓“水上漂”?就是平躺在水上,展开四肢,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就这样像一张纸静静的漂在水上。我知道,学会它的要诀就是必须把握好平衡,事实上它需要的就只是平衡能力。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我练习了一回又一回,沉了好几次底,喝了好几口水,可是最后,我兴奋的发现:我终于学会了!终于能够漂起来了!这种事情,就好像练习抽烟,一旦学会之后,就再也不用担心会忘记了!
你瞧,暑假还没有来临,只是一个十五天的麦假,我就学会了水上漂!这个暑假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
离开张美庄,向北走不到二里,就是一条河。沿着河岸向西,我们无法走到它的尽头;向东,我们不知道它最终流向哪里。这条河,村里人都叫它流沙河。过了流沙河,走不上一段路,地势突然变得很高,那就是郸城县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和伙伴们不敢到河里洗澡,因为河水是流动着的,那种流动让我们害怕。现在,上了初中以后,我们普遍的感到,我们应该到河里去试一试身手了。
那是初二的暑假,那是一九九零年的夏天,下了很多雨,雨过天晴之后,过了好几天,我们来到河边,朝河里一看,我们发现,分别好久的贝壳,我们久违的朋友,突然一下子,比去年变得增多了!
河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河底。我们站在河边的草地上,看着贝壳露出雪白的肉,在河床上缓缓的移动。我们这里是沙土,只要人不下去把水搅浑,我们就永远可以这样清楚的看着贝壳在河底缓慢的爬行。我想,怪不得我们这里把贝壳叫做“河里爬子”呢,它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爬行,那样的缓慢又那样的毫不设防,注定在我们这里,最后会是一个悲伤的结局。果然,天热起来之后,村民们不管大人小孩,都开始疯狂的下河打捞。那些大的贝壳,甚至有碗口那么大。每一个小孩,基本上每天都能摸到一竹篮子大大小小的贝壳。带回家之后,习以为常的母亲们,把贝壳砸开,用剪子把肉取出来,剪碎,喂那些扁嘴子(鸭子),好让它们多产鸭蛋。那时,没有人想到过,那些贝壳的肉,本身就是最好的营养品;也没有人想到过,那些大的贝壳里面,会不会有珍珠存在。
我想,如果放到今天的话,我们村里的那些鸭子,吃了贝壳的肉之后,所产的鸭蛋,一定会是稀世珍品,一定可以卖上很好的价钱。
这些贝壳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能确定它们是来自遥远的大海。因为,大海是咸水,而我们这里是淡水,它们怎么能够改变生活习性大量的繁衍?再说,遥远的大海在东边,而水是从西边流过来的,这怎么可能?它们到底来自哪里?
它们突然一下子来到这里,经过村民们数年疯狂的打捞之后,又突然一下子消失了,他们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为什么会这样?平淡的生活中隐藏着无法破解的神秘!
但是贝壳不说话,他们只是静静的接受被戕杀的命运,不知道躲藏,不知道报复,甚至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就那样缓慢的爬行,或者钻到很浅的泥沙里,让一个小孩都能够很轻易的用脚给踩出来,丢进塑料袋。
我感觉它们一定来自天外的某个世界,因为种种原因,这个宇宙中的精灵,逃到地球上来避难来了。它们就是外星人。它们虽然和地球的海岸上的贝壳相似,但决不是大海中的那个物种。那些贝壳,它们,在我还来不及分析它们的来历时就突然离奇的消失了,给我留下一个再也不能找出答案的谜团。现在,我工作了,可以自己买来合身的衣服和鞋子穿了,甚至可以有电视看了。可是,我宁愿放弃这一切,去换取那时的情景,去寻回那时清清的河水,能够在河水里看到那些缓慢爬行的贝壳!
可是现在,回到老家,发现河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并且即将干涸,即将断流。再也找不到一根水藻,找不到一条鱼,甚至找不到一只青蛙,找不到一只彩色的蝴蝶。也有一些幸存者在河边徘徊,但是,那只是不太好看的癞肚包子(癞蛤蟆)和纯白色的蝴蝶,估计是因为它们的生命力更顽强一些。
那些贝壳,那些美丽的贝壳,那些外星人,永别了!
我希望,它们只是来到地球考察的先行者,它们考察一番之后,发现地球不适合它们生存,于是在某个夜里,修好了它们的飞船,全部飞走了,回它们自己的星球去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的心里自然也会好受一点。
许多年以后,我已经大学毕业,可是却发现,所有的村庄旁边,所有的河里,都再也不可能重现少年时鱼虾成群的情景了。可是大自然它有时偶尔也来点反复,我毕业的第二年,一九九八年,我们这里就落了很多雨,结果又能够在河里捞到鱼了,于是弯弯曲曲的河流,又不堪重负的迎来了人们的新一轮折磨。如果我站在河边,告诉那些撒鱼的人,告诉那些用电船恨不得竭泽而渔的人,告诉他们,鱼儿刚刚来,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很好的在此安家落户,请缓一缓,过两年再收割上天的恩赐,他们只会笑,笑我书呆子,没有一个人会去听。因为他们想要过好的生活,他们需要钱,他们不会放弃任何一次捞钱的机会,哪怕一次机会只有一分钱,他们也不会放过,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那种为生活而苦苦捞钱的状态,所以会让自己时刻保持在这种状态之中。
果然,几天之后,毒毒的太阳出来了,我在沈丘西关的湘芝桥头,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看打扮就知道是一个打渔的人。他正在卖一堆半死不活的不到手指头那么大的小鱼,开始喊两块钱一斤,后来喊五毛钱一斤。看着那些小鱼,听着他不间断的叫卖声,我从心底感到,一阵阵的悲哀:何苦呢?那些小鱼才那么大!就为了五毛钱就不由分说的要了它们的命!
我觉得,那些卖鱼人,已经完全丧失了古代那些老渔翁的道德风尚。
我想起了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学会了附庸风雅,也和别人一起到流沙河边钓鱼。可惜,令我不解的是,终及整个小学时代,我竟然都没有钓上来过一条鱼!由此我也在我们那里出了名,因为大家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钓鱼人,几年来坚持不懈,竟然没有钓上来一条鱼过!这也成了一个笑话。而我,也对自己成为别人的笑柄毫不在意。最后有一天,一条小鲢子可怜我,终于上了我的钓钩。眼看我就要打破记录了,附近钓鱼的人不禁齐声惊呼起来:“快看,雁岳钓上来一条鱼!”然而,鱼钩拉出水面,升到空中,那条小鲢子竟然在半空中张开嘴,重新掉到了水里!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钓鱼了!
我知道,我的灵敏度不行,我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但是,那时的鱼实在太多了。我们同样不知道这些鱼都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不得不暂时相信,那些布满河道的水藻,那些我们称做“铡藻”的水草,都能够变成鱼,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上天恩赐的这一切。于是,我开始用一个罐头瓶子吊在竹竿上“搬鱼”。罐头瓶子里面放一些馒头,放进水里一小会,再提出来,就发现很多小鱼都钻进了瓶子里。
当然了,这种方法只能得到一些傻傻的小鱼。
我把这些小鱼带回家。父亲这时正好也在家,准备招收一些工人,等天凉快了再去建筑工地。父亲说:“这小鱼太小,没法吃,干脆先养起来吧!”
为了不打消我去“搬鱼”的积极性,父亲就在我家的前院的空地上,费了好几天工夫,把原来那个粪池子挖空了,然后扩大了,变成了一个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好几尺深的池塘。父亲又从河堤拉来一些胶泥,用砖头砸到池塘底,让它不能渗水,我们家的鱼塘就这样建成了。然后,我们开始用轧水机轧水,充满半池子之后,就把我搬来的鱼放了进去。
此后的日子里,为了补充被太阳蒸发掉的水,我每天都要抽出几十分钟来轧水。
每天早晨,我还要拿着一瓢麦麸子,去喂那些鱼。看到它们浮出水面游来游去,让人感觉到它们也非常快乐。
有一天,我到张家坑去玩,回来的时候,发现路边有一个小水沟,里面在冒泡泡。我静静的观察了好一会儿,回家就告诉我父亲,说那个水沟里一定有小鱼。
父亲跟我一起去看了看,怀疑的说:“恁小的沟,咋会有鱼呢?”
但我坚持说,这个水沟里一定有鱼。
于是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和父亲就起了个一大早,带上铁锹和盆,就去了那个水沟。
我们堵好土,开始不停的用盆舀水。我们父子二人满头大汗、热火朝天的干了一早晨,终于把那个水沟里的水全部舀光了。那些去常楼镇上赶集的人经过这里,都望着我们笑,和父亲打招呼,但是父亲在我的坚持下,最终我们还是把水全部窊完了。
水干了之后,我们发现,没有一条鱼!
我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有点失望,不过我还是找到了一条泥鳅。最后我们很疲惫的回去了。
后来,父亲似乎也感觉到需要养一些大鱼来壮大池塘的声势,于是就开始仗着他那几个从工地带回来的碎银子,一毛钱两毛钱的向那些钓鱼的高手收购他们的鱼,然后放到我们的池塘里。
这样,在冬天来临之前,我家的池塘就已经挤满了鱼。每天早晨,万头攒动,令人欣喜不已。但是,小鱼死去的现象却经常发生,我们父子都无能为力。
两年之后,就是我上初二的年底,小鱼死去的现象越来越多,父亲不得不把大鱼网了上来,发现它们都已经有两三尺那么长了,怪不得池塘里挤不下。
那时候,鱼很贱,并且因为到处都是,所以不好卖,我们只好自己吃掉,过了一个“吃鱼年”。
直到今天,我还是很怀念和父亲一起去挖干那个水沟的早晨,我们用盆舀水,不顾那些赶集的路人的笑,呼哧呼哧,舀了一盆又一盆,最后终于把水挖干了,却没有发现一条鱼!正是: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