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风逆雁无行(1 / 1)
周维歆皱眉给那人喂了颗药丸,那人这才幽幽醒转,看了周维歆一眼,沉默片刻,“我又欠你一条命。”这一瓶药丸是谷向尘留给他保命用的,如今全用在了他的身上。
周维歆调笑,“不如以身相许,我也将就。”
那人黯然的垂头不语。
“你是想让他在我这儿呆几日?”弘时猜测。
“他被人追杀。”周维歆简短的说,“都说你府上下人出入极严,不知……”
“无妨。”弘时说着,扶了那人道:“你要休息。”那人抓着他的手,不肯动。
弘时怔了怔,就听他说,“你真的,咳咳,真的……能帮我?”
弘时微微皱眉,旋即点头,“自然。”
那人这才松了口气,任由弘时扶着在炕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还好,你小子机灵,你若是……他必定是转头就走,连着我也一起倒霉的。”
“那你也事先说一声啊,万一我没反应过来,岂不是耽误了你的事儿?”
“万一你没反应过来,我也不便拖累于你,自是舍了这条性命,陪他的。”
“那我呢?我怎么办?”弘时跳起来指着周维歆,“他是你兄弟,我就不是了?”
周维歆略一扬眉,“哪里敢高攀。”
弘时恨恨的坐下,不说话。
“瞧瞧,还生气了?”周维歆逗他,“不想知道他是谁?”
弘时随意的靠在椅子上,“谁?”
“策妄阿拉布坦的儿子!”
弘时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你说,谁?”
“大哥这些日子执意进藏,为的也是他。”周维歆慢慢的说。
“我都不知道。”弘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懒洋洋的坐了回去,“原来大哥说的有事,是这个。”
“策妄阿拉布坦准备入藏。”周维歆淡淡的说,“他是先锋,是密探。我去,是想劝他罢手的。策妄阿拉布坦的野心太大,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只会给百姓带来灾祸。”
“那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在他不定是建功立业的好事呢。”弘时嘲讽。
“你不信大哥,他不是这样的人。”
弘时问,“他怎么伤成了这样?被发觉了?”
“他是被他的大哥,噶尔丹策零追杀。”
“他的母亲,是哈萨克女人,掳掠来的奴隶,他和妹妹,是策妄阿拉布坦醉酒的产物。他没有名字,他的父汗不屑给一个奴隶的儿子取名字。他出生的时候,漫天繁星,璀璨明亮,他的阿妈便叫他阿星。”
“我碰到大哥的时候,他已经是草原上的骄子,策妄阿拉布坦器重的儿子,若不是那次醉酒,看到了他一身的伤,我都不知道他有着这样的过往。”
“我不知道一个奴隶的孩子是怎样才有今天的武功胆识,却也知道,那是何等的不易。我问他,累不累;他说,为了阿妈和妹妹,就不累。”
“我是在进藏的路上碰到他的,一身是血,却仿佛不知疼痛。就在他奉命进藏的时候,他的阿妈死了,他的阿妹被人……也自杀了。他被人追杀,遍体凌伤。要杀他的,是策妄阿拉布坦最钟爱的长子,继承人。”
周维歆的声音低沉缓慢,仿佛那一场血雨腥风就在眼前,那绝望那愤怒那失望。
“策妄阿拉布坦……知道么?”良久,弘时低低的问。
“知道。”周维歆苦笑,“又如何?阿星的阿妈和妹妹不在了,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住这草原上的雄鹰。阿星对他,是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要提防的狼崽子。再说,他又怎么可能为了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奴隶之子去责罚他最钟爱倚重的长子呢?”
“也许……”弘时下意识的想说什么,却没有。周维歆的神色有着说不出的黯淡,许是想起了那个为了后娘抛弃他的爹爹,年仅八岁,背井离乡。要不是师父,要不是师父……
“弘时何德何能,又能帮他什么?”
“他想从军报仇。”淡淡的声音说不出的冷肃。
弘时怔住了,半晌,摇头,“这等有逆人伦之事,大哥也应得?”
“他和亲哥哥有杀母害妹的深仇,又被千里追杀。他的生父抛弃了他,他自小就没被当作是准噶尔少主看待过,人伦?何来人伦?”周维歆讽刺的说。
“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亲生父亲,是他的亲哥哥!”弘时摇头,“恕弘时难以……”
“难道这对你们清军来说,不是天大的好事?阿星武功胆略就不说了,以他对准噶尔的了解,一旦开战,你们收益可不是一星半点。”盯着弘时看了半晌,周维歆忽然笑了。
弘时仍旧只是摇头,“大哥把时儿当成了什么?阿星是大哥的朋友,就是时儿的。陷朋友于不义,时儿做不出来!再说了,时儿相信我八旗子弟,区区一个准噶尔,翻不出什么风浪!”少年凌厉的锐气带了自信洒脱。他竟是认真的想过要帮这个忙的。
“罢了,大哥不逗你了。大哥这是骗他的,你只消帮大哥哄住他待风头过了,他的伤也差不多好了,就行。”笑叹一声,周维歆无可奈何的说,“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无趣了?”
“还有,你这可不是陷朋友于不义,用词不准。”
弘时一愣,却难得的没有说话,只是转头去看阿星,神色带了说不出的复杂,“也是个可怜人呢。”
为了阿妈和阿妹挣扎这么多年,终不过是一场空幻。而伤了他的,却是他的亲人。
多么残忍。
弘时看向大哥,忽然明白,大哥为什么赞同阿星去复仇了。
复仇,怕是现在的阿星愿意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了。人伦于他,不过是一场笑话。
久别重逢,周维歆说着一路趣事,喝着一杯快淡的没有滋味的茶水。弘时淡笑了听着,注意到大哥眉间解不开的愁。
“对了,你的师父呢?我是说那个白衣人。”弘时貌似不经意的问道。他记得,那个白衣人是随了周维歆入藏的。
周维歆的神色一滞,拿着茶碗的手仿佛被烫着一般松开。良久,他淡淡的说,“不知道。”
“我们,走散了。他吸引了大部分的杀手,生死不明。”周维歆的声音很淡,却隐约听得出艰涩的味道。
他从来不知道,师父身上还有旧伤,便不待他反应的把危险揽到了自己身上。那个素来冷淡严厉的近乎严苛的师父,究竟……他若有个好歹,他若有个好歹……自己都不知道师父的过往,师父喜欢什么,忌讳什么,师父有没有朋友,有没有亲人……
“难怪,你这么着急。”弘时劝慰,“他那么厉害,肯定没事的。”同时内心惊诧,看来冷厉淡漠的人,究竟有这样的热血?
周维歆缓缓站起身,“拜托了。”
弘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却没有拦着。沉默半晌,珍而重之的从柜子里摸出一把短剑,递给周维歆,“剑刃有剧毒,慎用。”这是他十岁生日时,季先生赠给他的。
周维歆接过短剑,忽然抿嘴一笑,“大哥还欠你一坛好酒,等着。”
看着大哥渐渐走远,弘时缓缓掩去嘴角的笑意,眼底流露出几分担忧不舍。
罢了,他与大哥,纵然是聚少离多,也足够了。
傍晚时分,淡淡的斜晖撒在窗台的白雪上,宁静,闲适。
阿星呆呆的看着窗外,耳边是弘时淡淡的声音,“你的表妹与我府上的恪忠交好,你是客宿京城,想到了他,他留你住了几日。我瞧着你顺眼,就留在身边了。几日就走,其余的,一概不要多说。”
“几日就走?”阿星问。
“伤好了便走,府上出入极严,怕你也是不自在的。至于其他,到时候再论。”弘时不易察觉的微微皱眉。
阿星怔了怔,挣扎着起身,“阿星不敢叨扰小王爷,这就走。”冷淡的语气加上疼得微微蹙眉的面容,看得弘时哭笑不得,“你现在便走了,我如何向大哥交代?”
“我欠他不只一条命,欠你一份情。阿星有生之年,但有一言,尽力无悔。”阿星安静的说了,就要走。
弘时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明明有求于人,一身的伤,居然还这样傲气。他略一扬眉,这样的性子,究竟是怎样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而且居然没有缺胳膊少腿?
弘时微微笑了,这样的性子,他喜欢。
“你不想报仇了?”淡淡嘲讽的声音。阿星挺拔的背影瞬时顿住,良久,他转身跪下,“奴才谢小王爷!”低低的声音微微颤抖。
弘时下意识的侧身避过,“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做什么!”然后才反应过来。
阿星虽然跪着,可是神情冷漠,不带一点做人奴才该有的样子,他微微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掩住内心的起伏。
弘时长叹一声,缓缓的,“一,我也只是尽力而为,至于究竟如何,你怕是要失望;二,我不是什么小王爷,也不缺什么奴才;最重要的是,”弘时嘴角流露一丝笑意,“你是大哥的朋友,便也是我的。”他仍旧是不赞成,但是,这个人,有点儿意思呢。
阿星眼底闪过一丝光亮,旋即又暗了。他道:“好,小……”抬头看弘时,不知道怎么称呼。
弘时抿嘴儿一笑,“没人的时候,你叫我时儿就可以了,大哥便是这般叫我的。至于人前么……也别叫什么小王爷了,我当不起,叫我小三爷便好。”
室内虽燃了香,门窗却是大开。冷风吹进屋内,阿星忍不住轻声咳嗽,侧眼看坐在桌前的弘时。
“忘了,你的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呢。”弘时略带歉意的道,却没有关窗的打算。
“无碍。”阿星闷闷的说。
弘时无奈的关了窗,真真儿个闷葫芦,无趣的很。他继续低头看书,也不理会其他——这功课都是要查的,半点马虎不得。
“小三爷。”有小厮垂首而立,诧异的看一眼坐在椅上的阿星。
弘时淡淡的,“嗯?”
“年大人的家奴奉年大人之命来府上孝敬年礼。”小厮低声说。
弘时不满的皱眉,忽然对阿星道:“还有没有规矩了?这是你躲懒坐着的地儿?”
阿星怔了怔,默默起身走开。
弘时这才看向小厮,不说话。
“他说,他说奉年大人之命,想要见年侧福晋一面。”小厮察觉到了弘时的不满,急忙把话说完。
一个家奴要进内院?奉的是年大人之命?弘时微微皱眉,年羹尧这些年本事越来越大,怕是要忘了本分了。
“王爷不在府内,我做不得主张。他若是想要见,就等着吧。”弘时淡淡的说。
“是。”
“小三爷,年福晋请您过去。”
弘时怔了怔,淡笑了说,“时儿功课繁重,也不知年福晋有何吩咐。若是没有急事,就恕时儿不往了。”
年氏果然没再唤他过去,弘时也懒得为了这等事情和内院纠缠不休,依旧只是静心看书。
傍晚,胤禛回了府,弘时去请安,正看到年氏站在一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呢,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不尊长辈,你好大的胆子!”郁怒的喝骂声从头顶传来,弘时缓缓挣扎着跪直。
“孩儿知错了。”不去看年氏的神色,他垂头淡淡的说。
身后是钝钝的痛,阿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备下了家法棍子,带着风声向自己身上砸来。阴郁的神情看的弘时微微怔住。旋即被铺天盖地的疼痛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弘时听到阿玛的声音,低沉平淡的不带一丝怜惜,“送他回房。”
弘时挣扎着甩开了伸手要扶自己的奴才,躬身,“谢王爷。”一步一挪的向门外走去,耳边是年氏压抑的低呼。他嘴角不知怎的就有了丝笑意,回身对着年氏躬身,“是时儿鲁莽了,侧福晋海涵。”
年氏勉强一笑,“时儿这说的是哪儿话。”
胤禛看着弘时踉跄走远,动了动手,却终究没有追上去。回头看年氏,神色里带了温柔,“这孩子,总是这个脾气。”
“爷,您这下手也……时儿才多大?”年氏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不忍。
“不敬长辈,这责罚算是轻的了。”胤禛淡淡的说,不知权衡,不晓变通,这个小子,还是欠教训。
“爷,那我哥哥遣来的……”年氏问。
胤禛微微皱眉,弘时的吩咐是让那个奴才等着,他却自己走了。
“不听吩咐,不守规矩。告诉他,东西送到了,马上走人。”胤禛淡淡的说。
年氏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她很明白,胤禛的底线在哪。她是他的女人,红颜知己,也只是女人。对她来说,她爱胤禛,胤禛是他的全部。可是对胤禛而言……
弘时才是他的骨肉,他的长子。他可以为了弘时的不敬责打他,可是涉及外院事宜,无论他私下多少不满,弘时的吩咐,就是他的。
年氏看着弘时走远的方位,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阿星看着一身是伤的弘时喝退了下人,独自呆呆的站在窗前,暮霭沉沉,他的侧影尤其孤独隐忍。
阿星默默叹了口气,掩去眼底的欣羡,问,“你总该上药吧?”
弘时没有说话。
阿星沉默片刻,不知怎的,忽然就道,“大汗从来不打我。”淡淡陈述的语气,弘时讶异回头看他。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大汗用得着我,我和阿妈还有妹妹就能吃饱穿暖,有活路。我会小心翼翼的揣摩大汗的心思,大汗想要做的,我拼命努力,大汗不喜欢的,我从来不做。大汗喜欢的人,我尽力对他们好,大汗不喜欢的,我从不接触……没有我的喜好,我的生活。”分明诉说的如此平淡,弘时却听得忍不住红了眼圈。
“大汗经常责打少主,却没有责打过我,因为我不敢想象,惹大汗生气,会是怎样的下场。”
“也许,他根本不屑得教训我。而我和阿妈还有小妹,就会从此……”阿星的声音越来越淡,然后沉默了。
“那你身上的鞭伤……”弘时忍不住问。
阿星看了弘时一眼,不说话。
弘时怔怔,也沉默了。难得阿星肯说这么多话,再想听他说什么,怕是不可能了。
原来,对于阿星而言。这样无理无情的教训,也是不可求的。他想嘲笑一句什么,却惊讶的发现自己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