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心之所向(1 / 1)
漫天的风雪飞扬,才停的雪到了晚间不知为何又肆意起来。胤禛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风,神情冷肃,站得笔直。
夜深知雪重,只为太过安静。紧皱的眉头使原本冰冷的神色显得愈发的冷厉。胤禛回府的时候便没有看到弘时,惊怒之下他先就想到了去宫门前拦下弘时,那是弘时最可能去的地方,也是最不能去的地方。
如今人还没有回来,胤禛的心里也甚是不平静。
弘时这孩子,不让他做什么让他怎么做,他从来不肯听。倔强任性,我行我素。聪明骄傲的孩子,却总是那样的不识时务。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就像他不肯花心思去面圣一样,他从来就把周维歆当做了大哥。当面乖巧,骨子里的悖逆。他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胤禛正想着,就看到两个侍卫扭着弘时走到自己面前。小家伙一脸的倔强,并没有挣扎,只是冷冷的。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四个鼻青脸肿的侍卫。
弘时抬眼看到阿玛,怔了怔,默默的跪下。
胤禛看到侍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低喝道:“放肆!”低沉的声音隐含怒气,弘时却只是淡淡的说,“孩儿手下留情了。”
胤禛不想当着下人的面发火,摆了摆手,侍卫们无声退下。他盯着弘时问,“你敢违令?”我让你回来,你出手伤人?!
弘时脊背挺直,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决绝,“祸是孩儿闯下的,孩儿自己承担!”
我闯下的祸,我自己去对皇玛法说,绝不牵连任何人!
“放肆!”胤禛忍不住甩了弘时一巴掌,“你以为你是谁?”
你自己承担?你是王府的长子,我的儿子!你自己承担?
弘时一动不动的跪着,也不管嘴角的血迹,仰头坚决的,“我是弘时,是闯下祸的人。大不了一死!不敢连累他人。”
又一巴掌,“一死?!”
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事情,不是一死了之的。你觉得这是勇敢,有担当?不,这只能是幼稚,不成熟。
死就那么好?祥儿当初就敢扯什么来生再报,你也这样不懂事!
你但有万一,只会让阿玛失了儿子,让你额娘伤心,让王府更加难堪。
弘时眼前一片模糊,半晌方才回过神,忍了痛轻声道:“阿玛心里明白,一个放肆妄为的皇孙,总比……强。”
胤禛呆了片刻,看着眼前的孩子,这孩子都明白。
可是,他不容许!
“你想做什么?现在去,只会平白生疑!”低沉的声音平淡的没有起伏,可是冷峻的神色明白的昭示着胤禛的惊怒。
弘时身子一震,看向阿玛,困惑不解。
胤禛轻轻叹了口气,他恨弘时倔强的神色,可这一脸的倔强被生生打散,他的心底又莫名心疼。
他一心想要弘时成熟,长大;可看着这孩子真的开始成长,却又心下不忍。
那么痛。
沉默片刻,胤禛的声音淡漠,严厉,“从今天起,不许吃饭,不许睡觉,就跪在这里,给我仔细反省。我没叫起,不许起来!”
风夹着雪,弘时的声音是那样冷,那样远,“是。”
伫立片刻,胤禛转身走开。笔直的背影显得格外寒凉。
北方的雪夜,冷得有些不真实。弘时一动不动的跪着,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线感受着漫天飞雪,冰凉而轻盈的雪花落在脸上,纯粹的让他忍不住模糊了眼。
清晨的时候,李氏知道儿子闯了祸,来看弘时,却在园子门口被拦住了。
李氏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传入弘时耳中,弘时忍不住高声,“额娘!”
只是跪了一夜,原本清亮的声音多了几分嘶哑。
下人劝阻的声音没有了,额娘的哭声越发揪心,弘时忍不住跌跌撞撞的起身走到园子门口,轻声,“额娘,孩儿没事。”
李氏颤着手抚摸儿子的脸,“傻孩子,你怎么敢起来,乖,你……”可是那目光仿佛黏在弘时身上,那么贪恋。
弘时低声,“是时儿不孝,让额娘担心了。”
“当初你大哥就是……你要有个好歹,可让额娘怎么活啊。”李氏哽咽的说,解了身上的披风要给弘时披上。
弘时握住额娘的手,笑了说,“额娘放心,时儿好着呢,倒是额娘的手,冰凉。”
“谁让你起来的?”低沉威严的声音从李氏身后传来,胤禛淡淡的站着,皱眉看向弘时。
弘时垂首跪下,一言不发。
“送侧福晋回去。”胤禛淡淡的吩咐。
李氏一步三回头的走远,胤禛低头看向弘时。半晌方道:“明白了?”
弘时叩头,“谢阿玛责罚!”
胤禛冷笑,“责罚?我是怎么说的?”
弘时低声,“孩儿知错。”
胤禛看向儿子,一夜了,这孩子在雪里冻了一夜,却是难得的毫无怨言,连倔强的神色也没有,却平淡的让人心痛。
“随我来。”淡淡的说了,胤禛转身大步走远。
弘时忍住膝盖的刺痛,低低闷哼一声,吃力的跟了上去。
书房里,胤禛沉默着负手而立,弘时缓缓跪下。
房里有暖气,冻了一夜的弘时觉得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痛痒。他跪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想象中的疼痛,不禁抬头看向阿玛。
“我昨晚怎么说的?”胤禛问,却没等弘时回答,便甩袖道:“继续跪着。”
虽然膝盖肿痛,可是在生了暖气的屋子里,到底好受多了。弘时不解的看着阿玛,胤禛却已走远。
园子一角,几株腊梅疏疏浅浅的斜逸,嫩黄的花瓣带了厚而不浓的芳香。初冬的一场雪,装点了一园的清寂。
清冷的箫音里,隐约有着不尽的清愁。一曲终了,季朴言轻叹了摩挲着手中的玉箫,细腻冰冷的触感让他难得的露出几分迷离神色。半晌,他负手笑了道:“四爷来了。”
胤禛淡笑了道:“季先生。”
季朴言道:“四爷心里,有不解?”
胤禛点头,“先生以为,胤禛该当如何?”
季朴言淡淡的笑了,“四爷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有什么可做的?”
胤禛怔了怔,“可是……”
“无论如何,四爷有一个四川巡抚,足够了。”现在做什么,都是凭空惹了猜忌。
胤禛沉默片刻,笑了,“胤禛这是关心则乱了。”目光若有深意的看着季朴言。
季朴言轻笑了说,“时儿与维歆相交,我是知道的。”
胤禛神色未变,心里早便明白,只是埋怨了句,“如何不早说?”
“四爷心里存了疑,为何不说?”季朴言淡淡的问。
胤禛一怔,摇头道:“弘时是先生看着长大的,先生断不会害了时儿。”
季朴言摇头,“四爷何必如此?若四爷信不过朴言,朴言可以走。”
云淡风轻的神色看的胤禛一怔,下意识的,胤禛道:“你说过的话,忘了么?”这话说完神色便是一僵,自知鲁莽了。
季朴言有一个幼弟,年少轻狂,曾经得罪了权贵,被胤禛救下,可惜英年早逝,才命相妨。这是季朴言心中永远的痛。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季朴言为胤禛出谋划策,尽心尽力。
“先生与胤禛多年相知相交,胤禛不信先生,还能信谁?”胤禛道。
季朴言一声轻叹,“是。”
他曾说过的,尽力辅佐四爷,以谢四爷救命之恩。手下意识的抓紧了玉箫,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稚嫩倔强的面容,隐隐透着怅然感伤。
那是他最心爱的幼弟,白白有了那样的才情天赋,却偏偏学了怀素温庭筠的不羁。重情重义,不畏权贵,却终将自己陷了进去。
他空负一身才学,却救不了他的幼弟。一介布衣,面对这世道的不公,却是那样无奈。
他本是那深谷幽兰,不屑权贵,清风明月以为伴。而今,倒成了雍王府的幕僚。
造化弄人,一竟于斯。
胤禛还在斟酌着怎么说,季朴言倒是笑了,“王爷这是关心则乱啊。”
胤禛舒了口气,笑道:“先生雅量。”
二人不再提及此事,闲扯了些典故趣事,正想着扫雪烹茶,就看到一抹赤红由远及近,清润的声音带了丝撒娇的味道,“阿玛。”
“舒儿?”胤禛惊喜的上前几步,“你这丫头,怎么肯来看阿玛了?”
舒儿如今已是那拉氏主母了,很少回来。是胤禛最宠爱的长女。
舒儿笑了道:“阿玛是不想舒儿了。”一反人前的端庄贤淑,显得几分调皮。
季朴言笑了拱手告辞,只剩了胤禛上下不停的看着女儿,嘴角都是忍不住的笑意。
“阿玛!”舒儿一声叫唤,胤禛才回过神来,“瘦了,怎么,那小子没有欺负你吧?”
“阿玛!”舒儿忍不住又叫了声,“您把女儿当成什么了呀。”
“哼,没有就好!敢欺负我女儿!”胤禛拉着舒儿的手,没了在儿子面前的严厉,是难得的宠溺。
胤禛的护短是出了名的,为这个那拉星德还哄着她商量了好久怎么见这个岳父,舒儿扑哧一声笑出来,“舒儿倒是没事,但是时儿可不太好。”
说到弘时,胤禛下意识沉下了脸,“怎么,那小畜生找你来求情的?你别理他!无法无天的东西!”
“什么呀,舒儿是来看小妹妹的,难得有这么个小家伙,不兴舒儿多陪陪啊?”舒儿道。年氏今年得了个小格格,胤禛心底有些不喜,表面上倒也欢喜。倒不是他不喜欢女儿,只是这个小丫头来得有些不是时候罢了。
胤禛这才缓了神色,“你呀,从小念到大,就想有个妹妹,这回可是遂了你的意了?”唇边掩饰不住的笑意。
舒儿小心翼翼的看一眼阿玛,“阿玛,时儿到底又怎么了?总这么跪着不吃不喝的,也不是个事儿呀。这小子忒倔,哄他起来吃东西也不肯,哪有这么糟践自己的呀,凭空惹了阿玛额娘担心。阿玛,你赶紧教训他去!”
一番话说的胤禛哭笑不得,“他敢起来!”又指了舒儿道:“你就宠着他吧啊,这臭小子,非得给你宠坏了不可。”话虽如此说,听到弘时不肯起来,心底也微微松动了:这孩子,倒是真知道错了。
“他是舒儿的弟弟,舒儿不喜欢他喜欢谁去呀,是吧阿玛?”舒儿倒是一点也没介意。
胤禛被舒儿拉着去了书房,正看到儿子笔挺的背影,脚下微缓。舒儿倒是乖觉的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起来吧。”严厉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弘时知道是姐姐拉着阿玛来了。
弘时咬唇轻声,“时儿犯了大错,只求阿玛重重责罚。”整件事情越想心里便越觉得冷,他是鲁莽了,就算阿玛怎么打他罚他,也是应当。
“罚你?罚你就有用了?”胤禛叹了口气,淡淡的说,“只盼你日后能够有所警醒。”
“罚也罚了,你既知错,就起来吧。免得你额娘姐姐担心。”
弘时怔了怔,没有动。
“怎么?”胤禛压低了声音,郁怒的道。
弘时缓缓叩头,“谢阿玛。”僵直的挣扎着站起,又忍不住跌倒。再一次试着爬起,颤抖的手却被温暖的大手抓紧,弘时诧异的抬头。
胤禛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这片刻温暖,让初历世情的孩子如此贪恋。弘时被阿玛拉了起来,“走吧,你小子,多久没见你姐姐了?没的让她担心。”
弘时禁不住红了眼圈,却只是淡笑,“恩。”
胤禛忍不住想把眼前的少年拥在怀里,他的骨血,他的儿子。闯了那么多祸,此刻却又这般无助。
让他又爱又恨。
到底只是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本该万事不知埋头闯祸的年纪。
舒儿倒是毫不忌讳的一把搂过弘时,“你个小坏蛋,疼不疼啊?困不困?饿了吧,走,姐姐给你做好吃的去。”
弘时忍不住红了脸,“姐!”却被舒儿拖着走远了,“姐给你绣了个荷包,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哎呀,笑一个啊小东西,你见到姐都不开心呀?”
胤禛若有所失的看着远去的姐弟两个,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跟上去。
天际疏星趁马,少年一裘长衫在清冷的风中越发显得孤寂。他缓缓跪下,叩了三个头,转身上马远去。
少年一人一马在城门外不远的小路被拦了下来。
来人一身淡灰色单衫,却丝毫不觉清寒,冷厉的神色隐约几分郁怒。
少年迟疑着下了马,“师父!”
“歆儿,你敢不告而别?”声音淡淡的,并不如何严厉。
“歆儿不敢,却,不得不。”周维歆低低的说。
“不得不?”谷向尘不怒反笑,“才得团聚谅解,你便一言不发的走了?”那个方苞,竟然牵制不住你?
“是!”含了男儿的坚决,周维歆不假思索的道。
“只怕,你走不了了!”谷向尘冷笑着负手。
“歆儿不敢同师父动手。”周维歆垂头道。
谷向尘微微诧异,这小子一路同他动的手还少了?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还是跟在方苞那个老古董身边久了?正想着,就看到周维歆恰似一缕青烟从他身边飘过,竟是趁着这个空挡跑得远了。
谷向尘哼了声,“找死!”扭身追了上去。
周维歆转了一圈回来准备趁机上马走了,却惊诧的发现他的白马已经断气。还没反应过来呢,身后就挨了一鞭子,火辣辣的疼痛。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谷向尘执了马鞭站在他的身前,淡淡的问,“服不服?”
“不服!”周维歆大声道。
谷向尘略一扬眉,手中鞭如雨下,“那便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