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师徒(1 / 1)
月亮渐渐隐到了云后,天地间暗了下来,树的黑影在院子里隐隐绰绰,黑夜已过,黎明未至。
弘时笔直的跪在地上,他的身后是季朴言,负手而立,有如石刻。
弘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时儿想明白了。”
季朴言摇头道:“你没明白。”平淡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弘时回身去扯季朴言的衣服,带了哭腔,“师父!”不,别再站着了,回去休息吧,我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季朴言微微一怔,摇头道:“不用叫我师父,你并没有拜师。”
弘时一愣,旋即苦笑,是啊,季先生从来就没有收过徒吧?
“跪好。”声音淡淡的严厉。
弘时下意识的跪直,“先生!”
季朴言轻轻叹了口气,“你是长子,你的一举一动都牵涉到你阿玛,关系到王府。”
弘时不服气的要说话,季朴言沉声道:“包括交朋友也是一样。”
“你必须清楚,哪些是你定要交的,哪些是你不能碰的。”
傻小子,周维歆当然是好孩子,可是他这样洒脱不羁的性子,对于一个王府长子,不是好事。何况他还是望溪先生的爱徒,不出两日,这个消息各府都会知道,你若还不加注意,会给你阿玛惹来猜忌麻烦。
弘时低声道:“那我情愿不做这个长子。”
“荒唐!”季朴言严厉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弘时低头不说话。
季朴言摇头道:“该明白的,你都明白,你自己想想吧。”
季朴言推门出去,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若弘时不是长子,该有多好。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个纯良重情的孩子。而对于弘时,一切不过只是开始。
季朴言下意识的回头,弘时端正的影子透着倔强。
远远的,房间的烛光印透出来,投射在贴墙的翠竹上。
季朴言快走几步推门,看到胤禛坐在桌旁正在看书。
胤禛听到声音抬头笑道:“先生的书,果然是极好的,看的都忘了时辰。”
季朴言道:“四爷,您待会儿还有事情,休息一会儿吧。朴言的书您若是喜欢,拿去看就是了。”
胤禛摇头笑道:“胤禛不敢夺人所爱。”
季朴言道:“时儿还跪着,他晚饭没有吃,这会儿怕是脾胃偏弱,待会儿熬点粥就是了。”
“道理,都说了,他还一时想不明白。”
胤禛冷道:“理那小畜生做什么?”
季朴言微微一笑,随手抽出一本书,坐下细看。
天光微亮,胤禛放了书笑道:“叨扰了一夜,先生莫要嫌弃。”
季朴言温淡的笑道:“不敢。”
胤禛轻声,“先生休息去吧。”
季朴言起身,“谢四爷。”
胤禛一面走一面吩咐,“告诉厨房,熬点稀粥。”
脚下不自觉的就挪到了书房,结果一看之下,气得连连喝道:“来人!阿哥呢?”
书房的门大开,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爷,喂马的老关和他的儿子被发现昏睡在了屋里,刚醒过来,哭了要见四爷。奴才们清点马屁,发现少了弘时阿哥的踏雪白马。”
胤禛铁青着脸道:“告诉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个臭小子,一定是去了潭柘寺了。
早晨的潭柘山麓有着山间特有的清新,晨风拂过树梢,吹起弘时的袍角。
偏僻的小院子里,弘时看到方苞坐在屋外熬药他偷偷的翻墙进院,想要从后窗进屋子。
他才一落地,眼前就闪过一道寒光,他连忙翻身避开,仓促间也没有武器,顺手折了手边的细竹攻向来人小腹。
竹子应声而断,弘时正要将手中的断竹趁势掷出,就听到一声沉喝,“是你?”
压力骤减,弘时怔怔的看着眼前只着了一身淡蓝色贴身衣服的周维歆,喃喃的道:“大哥。”
周维歆笑笑,“好俊的功夫。”
弘时摇头,“弘时比不上大哥。”
周维歆道:“我大你小,又是出其不意,你确实比我强。”
“歆儿,谁让你出来的?”一声沉喝打断了两个人间略显尴尬的气氛。
方苞笑了对弘时拱手,“不知小阿哥一早前来,可有什么事情?”
弘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涨红着脸道:“弘时扰了方先生安静,方先生恕罪。”
方苞连连摇头,“岂敢。”仔细的端详弘时,笑道:“你就是维歆的小友吧,我这徒儿淘气,小阿哥多多包涵。”
说着,对周维歆斥道:“还不进屋去?”
周维歆犹豫了一下,对着弘时拱手,“小阿哥,请进。”
弘时注意到周维歆的腿在微微颤抖,他关切的问,“大哥?”
周维歆淡淡一笑,依旧是一个请的姿势。弘时对着方苞施了一礼,进屋。
周维歆淡然的坐在椅子上,笑道:“不知道是小阿哥来,冒犯了。”
弘时看着硬木的椅子,咬牙坐下,身后呼啸而来的疼痛让他在一瞬间险些闷哼出声。方才骑马时上不觉得,这会儿才觉得疼的钻心。
弘时听着这样疏离的语气,沉默了。自己应该来吗?
弘时下意识的看向周维歆,却发现他的眉头不经意皱起,脸上全是冷汗。
弘时心中隐约明白了,他试探的去摸周维歆的脉搏,周维歆却猛地抽手道:“小阿哥!”
弘时道:“大哥,你若觉得难受,就趴着吧,我是你兄弟,这儿没外人。”
周维歆怔了怔,摇头道:“不敢在阿哥跟前失礼。”
弘时苦笑道“大哥就那么确信,一切都是因为子诚?”
你说的话,你忘了吗?你说过的,无论子诚是谁,都是那个同你一起醉酒结义的兄弟啊。
周维歆淡淡的笑道:“是维歆欺瞒了小阿哥。”
一脸赤诚期待的弘时,神色黯然的道:“没关系的。”
周维歆起身笑道:“既然小阿哥发现了,维歆也就放肆了。”
说着,维歆趴在床上,对弘时挤了挤眼,“小阿哥也不必坐着了吧。”淡蓝的色的裤子上渗出鲜红色,是血。
弘时失望中也禁不住笑了,都这样了,这个大哥还是一如既往的这么,这么……
“歆儿,放肆!”方苞端了药走进来,盯了周维歆看,“不知礼数!”
弘时连忙摆手,“弘时不介意的。”
方苞这才缓下神情,放了药在床头,道:“趁热喝了。”
周维歆下意识的撇过头,就听到方苞的声音,“不苦的,师父给你拿了蜜饯。”
周维歆的脸一瞬间就红了,他一口气喝了药汁,看都不看那蜜饯一眼。
方苞宠溺的笑笑,轻声骂道:“臭小子。”
这个臭小子啊,躲了他半年多了,终于又在他的跟前了。
弘时呆呆的看着他们师徒,一瞬间就想起了季先生,心头酸楚。
不,他不该来的。人家师徒相聚,他来做什么?
解释吗?有必要吗?
方苞仔细的看着眼前的小阿哥,清秀而不失英俊,目光犹疑,含了失望疼痛。
他一整夜陪着周维歆,也听小徒儿说了不少弘时的趣事。
方苞微微笑道:“小徒顽劣,让小阿哥见笑了。不知小阿哥来,王爷知道吗?”
弘时道:“出来的仓促,阿玛正在睡觉,未及禀报。”
果然。方苞微微点头道:“还请小阿哥早些回府,免得王爷担忧。”
周维歆轻声:“师父!”
方苞看向周维歆,那是一个警告的眼神,旋即离开。
耳听师父出了院门,周维歆轻声问,“子诚,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弘时一怔,点了点头。
周维歆轻笑了道:“维歆运气何其之好,不过是喝茶,也能交上你这样的兄弟。”
低低的声音含了调笑,“王府长子呢,多少人一辈子也见不到的。”
“大哥是方先生的弟子,该是弘时的荣幸才是。”弘时下意识的道。
周维歆轻笑,“得了,你我也别扯这些了。听着,傻小子,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真的?”弘时问,掩不住的开心,“那你为什么……”真的,我没有白来?
“是啊,半年多没见师父了。没见时怕见到,真的……其实也挺好。说起来,还该谢你呢。”周维歆的声音带了淡淡的感慨。
弘时瞟一眼周维歆身后的伤,这叫好?
也对,伤成这样你还下床打我,可见方先生对你有多重要了。
周维歆自嘲的一笑,“维歆四海为家,忤逆不孝,不配做阿哥的兄弟。”
弘时待要摇头,却被周维歆拦住了,“可周挚永远是子诚的大哥,无论如何。”
“大哥要去塞外玩儿了,等你长大了,咱们有缘再见,好不好?”
弘时摇头,却说不出话。
“傻小子,大哥什么性子?留在京城,只会给师父惹祸。男儿么,就该头枕边关月的。”疏狂豪迈的声音一如既往。
“行了,你快回去吧。再不走,怕是王府要来人了。”
弘时的神情,多少有些释然,道:“大哥,,那我先走了。”
我知道你怕给方先生惹麻烦,可是你终究肯承认咱们是兄弟的,对不对?
这样,就足够了。
看着弘时远去,周维歆苦笑着抱紧身下的枕头,师父还没有回来,一个人安静的呆着。
聚散匆匆,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这样猖介的性子,怕是注定了此生的漂泊不定。
弘时近了府门,才觉得怕,踟蹰着不敢进去。
早有人迎了上来,“小阿哥,四爷吩咐,用了早膳去书房候着。”
早膳?弘时看看天色,已近正午了,恍然觉得饿了。
用过清粥,弘时自觉的跪在书房,又累又困。
胤禛进屋的时候,正看到趴在地上熟睡的儿子,忍不住摇头。
也不忍心叫醒,就抽了本书坐在一旁翻看。
弘时睡梦中惊醒,看到阿玛脸色苍白的叩头,“阿玛。”
气愤过去,知道怕了。
胤禛淡淡的问,“见到方先生了?”
弘时点头,“恩。”
胤禛冷笑,“他没笑我胤禛教子无方?”
弘时迟疑的道:“方先生他……”
“周维歆还好?”胤禛打断儿子的话。
“好。”比我还好呢,至少现在可以休息了。弘时略微嘲讽的道:“他马上就要走了,去塞外边关。”
“好男儿正当如此。”胤禛淡淡点头。
“去休息吧,让你额娘给你上药。”胤禛起身道。
弘时依旧跪着没有起身。
胤禛脚步微顿,淡淡的道:“既然不愿起来,那就跪着。”
弘时咬唇,他没有怨谁,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却又无从发泄。
大哥远去边关,其实是阿玛想要听到的结果吧?第一次经历离别,弘时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不愿去听额娘担忧的抱怨唠叨,只是这样跪着。
跪着,心里怕能好受些。
胤禛内心忍不住轻叹,能是什么大事呢,这孩子却看得这么重。
他的朋友,他的大哥。可笑的孩子气。
胤禛举步离开。
想不通就跪着吧,你该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