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零落一身秋(1 / 1)
残月枝头,远处的天边启明星闪着星辉,弘时站在檐下,俊朗的面容带了不经意的惆怅。
秋风卷起落叶,吹得弘时身上的单衫猎猎作响。
“时儿,外头风大,小心凉着了。”担忧的语气,是李氏。
弘时无奈的转身,露出明快讨好的笑容道:“额娘,和您说了多少回了,时儿身子好着呢,没事儿!”
自从半年前他跪着直到晕倒,高烧了整整六天,额娘看待他就像是对易碎的瓷娃娃。
“怎么没事,你身子骨娇弱,听话,回屋里去,啊。”李氏不依不饶的要拉弘时进屋。
弘时拉着额娘的手讨饶,“额娘,孩儿待会儿还要练功呢!您总不想孩儿被季先生责打吧?”
李氏顿了顿,默默的放开了手,替儿子理理衣裳,道:“好孩子,天气凉,你好歹多穿一点啊。额娘给你煲粥,早点练完啊。”
温柔的声音听得弘时忍不住拉住额娘的手,“额娘,还这么早,您多睡会儿吧。”
李氏轻柔的抚过儿子面庞,“额娘不困。”
弘时不好意思的笑了,“额娘!”这么大的男孩子了,在额娘跟前还像是三四岁的娃娃。
早饭是瑶柱清粥,配了鸡丝春卷儿,栗子面饽饽,再有两三小菜,看着清淡而引人食欲。
弘时出了一身透汗,这会儿才洗了澡换身衣服坐在桌前,就看到阿玛走来,忙起身垂手而立。
李氏笑了要去添一副碗筷,却被胤禛拦住了。
胤禛看了弘时道:“你额娘做了些椰汁桂花糕和菊霜羹,并着一些糕点,你等会儿给你玛嬷请安去。”
胤禛口中的额娘指的是福晋。弘时的玛嬷是德妃,弘时时常奉命替阿玛去看玛嬷。只不过因着德妃态度冷淡,弘时自己并不喜欢去,更没有主动提出过要去,这让胤禛多少有些不快。
弘时心中虽不情愿,还是规规矩矩的应下了。
胤禛指着春卷道:“饮食最宜清淡,往后这种东西,不要给时儿备了。”这话却是对着李氏说的。
李氏犹豫了道:“可是……”
弘时忙笑了道:“孩儿记下了,可是今儿既然备了,总不该浪费的。”春卷可是弘时极喜欢的。
胤禛自然也知道儿子喜欢什么,只是冷哼了声,不说话。
看着胤禛走远,弘时舒了口气坐下,夹了个春卷一面吃一面道:“额娘,你不会那么残忍吧……”
李氏淡笑道:“你阿玛说的对,这个是该少吃。”
弘时讨价还价,“等阿玛随驾的时候,额娘……”
李氏宠溺的瞪了儿子一眼,没有搭腔。
弘时优雅的喝了口粥,吃饭的速度不快不慢,叹了口气道:“额娘,我中午大概不回来吃了。”
李氏笑道:“你玛嬷那儿的吃食,可不是比额娘这儿的好。”
弘时张了张嘴,终是笑道:“可不是呢,时儿就在玛嬷那儿玩了。”
欢喜的声音夹杂了撒娇的意味,“额娘也可以歇一天了,免得嫌时儿烦呀。”
“弘时给玛嬷请安。”弘时低头跪下,“这些是母亲做的糕点,因想着玛嬷喜欢,特地送来的。”
德妃尝了一块,微微点头道:“是不错,难得的是这份心意。你母亲近来身子还好?”
弘时道:“一切都好,只是天气转凉,膝盖酸疼。”
德妃叹道:“这是老毛病了,真难为你母亲……”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清脆的童声夹杂笑语,“玛嬷!玛嬷!”
弘春满头是汗的跑进来,看了德妃案上的糕点,忙着往嘴里塞,口中抹了蜜般的道:“还是玛嬷这儿的糕点好吃,玛嬷,那个蝈蝈的事儿,还好您没和我阿玛说,不然他又得打我了。”
德妃看到弘春就笑了,宠溺的道:“慢点儿吃,这孩子,玩得一身是汗的。你要是喜欢,回头全给你。”
弘春喝了口菊霜羹,笑道:“孙儿不累。”
德妃问道:“你功课做完了吗?你阿玛没有为难你吧?”
弘春摇头,“没有,阿玛自己个儿发脾气呢!”
这话说得德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就说,这淘小子出好的,我们春儿淘气点儿怎么了?男孩子,淘的聪明。”
弘春不依,“春儿才不淘气。”滚进德妃怀里撒娇。
闹了一会儿,德妃累了,哄道:“行了行了,我们春儿最乖了,好不好?”
弘春这才作罢,起身看了弘时,眼底闪过一丝不屑,还是微笑道:“弘时弟弟。”
德妃这才道:“起来吧。”
弘时起身笑了道:“许久不见,弘春哥又高了许多呢。”
德妃笑道:“可不是,这孩子,长得快。”
顺手揉揉弘春的脑袋,道:“你们哥俩去玩儿吧,呆在这儿怪闷得。”
弘春拉着德妃的手道:“怎么会,春儿最喜欢和玛嬷在一起了。”
弘时笑着躬身道:“弘时许久不见玛嬷了,想和玛嬷一块儿说说话呢。”
德妃点了弘春的额头笑道:“淘气,玛嬷还不知你心里想的什么?”又对弘时道:“你和玛嬷有什么话说?还是你们兄弟一块儿玩吧。”
小兄弟两个沿着碎石子小路一溜儿进了亭子,弘时惊喜的笑道:“昌儿。”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脸上搭着本书正躺在椅子上睡得香甜,听到声音惊得一下子滚了下来,抬头看一眼弘时弘春,含糊的道:“给哥哥们请安。”
弘时笑了拍拍弘昌的背道:“你小子,大白天的也睡得香沉,还愣着做什么,一块儿玩去呀。”
弘昌垂下目光不语。
弘春倒是嗤笑了道:“他还要做功课呢,玛嬷说了,他淘气不知规矩,昨晚上学了一夜的规矩。”
说着就拉弘时道:“走吧,还愣着做什么。你理他。”
弘时脸色微沉,拉了弘昌的手问,“困不困?哥吵醒你了?”
弘昌摇头,“不困。”
弘时笑了,“那一起来玩,好不好?”
弘昌怯怯的看一眼弘春,没有说话。
弘时默默咽了口气,转笑道:“你瞧那边,咱们喂鱼去。”
弘春不耐烦了,“男儿汉大丈夫,喂什么鱼呀。”
对弘昌道:“你不是还有功课吗?做你的功课去。”
弘时皱眉道:“昌儿的功课,也不在这一时。”
弘春也恼了,可是弘时毕竟是王府长子,在他心里再怎么出身卑贱,也是侧福晋之子,他不好发作。何况弘时平素无论各种游戏都玩得极好,也是最有主意的,弘春虽不承认,下意识却喜欢和弘时一处玩闹。
他皱眉不屑的道:“弘昌学规矩补功课,又不是我说的,是玛嬷的意思。何况皇玛法也说了,这小子性子顽劣,不堪雕琢,务必要严加管教,免得和他阿玛一样。”
弘昌涨红了脸道:“你胡说!”泪水都要出来了。
“我胡说?我阿玛都说了,皇玛法要他严加管教你阿玛的。再说了,玛嬷教训你还教训错了?……”
弘春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弘时冰冷的眼神吓了一跳,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弘昌忍不住向弘春扑去,弘春冷笑了正要趁势教训弘昌,手才伸到一半,却停住了。
弘时后发先至,站在两人之间,拽住弘昌淡淡的道:“没有规矩,他是哥哥,你一声不吭的就要扭打?”
弘昌被弘时拽着前进不得,偏偏一腔委屈无从发泄,转身就走。
弘春不屑的冷笑,“你今儿脾气倒是不小,不就是仗着弘时来了么?什么东西!”
弘时的话看着是骂弘昌,实则是说弘春这个哥哥的不是。弘春听得分明,又自来娇宠惯了的,气道:“也罢,你们爱玩儿就玩去!你们两个,一个随了阿玛,一个像了额娘,刚好儿一对!我还不稀罕呢。”说着转身就走。
弘时面色阴沉,“站住!”
弘昌扬眉,“怎么?”
弘时淡淡的道:“刚才,你说的什么?”
弘昌被弘时看的心里发毛,旋即又想到此处自己身份最贵年纪最大,不肯落了下风,冷笑道:“说你像你额娘,怎么?”
弘时却忽然笑了,拍了拍弘昌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的石凳道:“乖,坐那儿去。”
弘昌眼底略有惊恐,想要拉住弘时,却没有拉住。
弘时向前走了几步,立在弘春面前,问,“听说你最近在学摔跤?”
弘春梗着脖子冷哼,“又如何?!”
弘时微笑,“敢不敢较量一下?”
弘春面对弘时冷冽的目光,手心全是虚汗,自尊心却让他大声应了声敢。
虚张声势的模样根本没放在弘时眼里,他只是当庭而立,淡淡的道:“你先来吧。”
不屑的神情触怒了弘春,他低吼一声向弘时扑来。
弘时有意教训,看似闲庭信步,实则下手极狠。不多会儿的功夫,弘时依旧是淡然而立,但是弘春却衣衫凌乱的半跪在地上,盯着弘时有如困兽。
弘时唇边溢出冷笑,“不错。”
这一次,弘春面朝下向前摔了一米有余。他伸手一摸,感觉面上湿润,鼻尖全是血腥气,顿时吓哭了。
一面起身跑远一面回头恶狠狠的道:“你等着!”不过鼻孔流血,音带哭腔,威胁的话少了三分气势。
弘时回头去看弘昌,笑了安慰道:“昌儿,待会儿你就说你什么也不知道,明白么?”
弘昌只是摇头,说不出话。
弘时认真的看着弘昌道:“昌儿,你听哥哥说,你要记牢了,什么也别说。一切有哥哥。”
德妃怀里搂着弘春,怒视着弘时道:“你好大的胆子!”
弘时跪下,不卑不亢的道:“是弘时失手了。”
弘春犹带哭腔从德妃怀里抬头道:“明明是你们两个合伙打我一个!不信你问问那些奴才们,是也不是?”
弘时嘲讽的道:“昌儿才多大?”
他对着德妃叩了一个头,道:“弘时听闻弘春哥近来在学摔跤,有意比试。是弘时较了真,鲁莽了。”
德妃冷笑道:“还狡辩!你们是亲兄弟,有这么比试的吗?”
弘时跪着不语。
面无表情的模样看的德妃愈发气愤,“放肆!去,请四阿哥来。我倒要看看,他教的好儿子!”
弘时一震,“孙儿打架胡闹,但凭玛嬷处置。怎好惊扰了阿玛。”
德妃怒笑道:“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只怕我处置不了!我的话,你也听不进去!”
弘时叩头道:“孙儿知错了,玛嬷责罚。”
“没规矩的东西,你不必跟我道歉,和春儿说去。他是你哥哥,让着你,你倒好!”德妃话下有着深深的不屑愤怒。
弘时怔了怔,正看到弘春得意的抬头向他看过来,他冷笑,“让我?弘时何须哥哥相让?”
德妃指着弘时,一时间气的说不出话来。弘春连忙给玛嬷捶背,陪笑道:“玛嬷,时儿还小,淘气些也是有的,都是孙儿们不懂事,气着您了,可就是孙儿的不是了。”
德妃这才怒气稍平,抚了弘春的手笑道:“还是春儿最乖,玛嬷没生春儿的气。”
说着,看向弘时,沉下脸道:“怎么,让你跟哥哥陪个不是,还委屈你了?”
弘昌忍不住道:“不是的……弘时哥是因为……”
“昌儿!”弘时一声低喝,“住嘴。”
弘昌委屈的看着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要拦着自己说话。
“你好大的威风!”德妃冷笑道,“是因为什么,你要以下犯上?”
弘春与弘时同岁,母亲又都是侧福晋,说来弘时的阿玛是亲王,还高了弘春不少,按理如何也够不上以下犯上的。
弘时苦笑,如今说什么,怕玛嬷都是不肯信的。何必还要自讨没趣?
他只是低低的道:“弘时不敢。”
“胤禛给额娘请安。”胤禛沉稳的声音传来,打破僵局。
德妃淡淡的道:“起来吧。”
“本来小孩子玩闹,不该叫你来的。一来额娘许久没见你,也想你了,二来时儿这孩子左犟,额娘还真拘管不住。”皇孙打闹出了真火,又都是她的亲孙儿,德妃不得不顾及影响,故说唤胤禛来是想儿子了。也是给两个儿子存了体面的意思。
胤禛铁青着脸看着弘时,“怎么回事?”
一会儿功夫不见,你就惹下祸事?!
弘春从德妃怀里抬头给四叔请安。看着弘春鼻青脸肿的模样,胤禛顿时明白了。
弘时脸上挨了一巴掌,扑倒在地。才起身,又是一巴掌。
鼻端一热,是血。弘时冷笑了仰头,淡淡的道:“谢阿玛。”
德妃看的怔住了,良久喃喃道:“胤禛,时儿还小,你……”
弘春也愣住了,撇过头去,不敢看弘时的目光,却能真切的感受到那不屑忿然。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没有。
胤禛面无表情的道:“孩儿这就带这小畜生回去。”
德妃点头,终是不忍心的道:“打也打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胤禛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目光掠过弘昌时,停顿了一下。弘昌一脸的欲言又止 ,又在弘时的目光下低下了头。
胤禛温和的道:“昌儿,还跪着做什么?回府里去。”
弘昌下意识的看了眼德妃,见德妃点头,这才起身。
“说吧,为什么?”胤禛负手站在弘时身前,淡淡的问。
弘时瞥了眼桌上的藤条,苦笑,“弘春说,孩儿像额娘。”
身后一阵锐痛,“这是你打架的理由?”
弘时扯了扯嘴角,“他还说,昌儿像十三叔。”
身后是铺天盖地的疼痛,胤禛的声音沉稳有力,“昌儿像你十三叔,有什么不对?鲁莽!不懂规矩!”
鼻子不知为何又开始流血,殷红的鲜血带着血腥气。弘时默默仰头,一口口咽下这腥血,喉咙发涩。
何必解释?何苦解释?他早该明白的。
“去,院子里跪着,思过!”严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弘时机械的起身,在院子里端端正正的跪下。
胤禛回身放好藤条,上面还有殷红血迹。下人禀报,“十四爷求见。”
胤禛甩袖冷笑,“不见!”
下人略微为难,“十四爷说,您不见他,他就……他就不走了。”
胤禛淡淡道:“出府。”
院子里就剩了弘时笔直的跪着。秋风萧瑟,呜呜咽咽。
一片枯叶辗转着落在弘时的袍子上,干枯的颜色衬着血的暗红,一阵风过,飘零落下。
额娘担忧的哭声是那么远,温暖的手拭去他颈间的汗,“傻孩子。”
“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你和弘春闹的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额娘……”
“你忘了你昀儿哥哥怎么教你的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吓死额娘了。”凄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要是昀儿还在就好了……”
手背上温温的湿,是泪水。弘时抬手,给额娘拭泪,轻声,“额娘,别哭了。外面风大,回去吧。”
紧咬的牙关终于松了,一滴泪水滑落,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