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告别童年(1 / 1)
秋风萧瑟,月凉如水。清冷的月光下是漫山的红叶。琴声在山间响起,划碎了一地树影。
季朴言坐在山石上,指尖轻轻拨响琴弦。袅袅琴音仿佛是清晨的西子湖畔,蒙蒙晨雾间,钟声清越,春花灿烂。又像是纷纷轻舞的雨丝间,黑瓦白墙,流水潺潺。
江南的花,江南的雨,江南的枫,江南的雪……安静清远的琴声里,却又分明带了说不出的凄凉景况。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深沉的思念在烟雨迷蒙的江南深处,听来是那么遥远。
琴声渐渐终了。季朴言一声轻叹,低不可闻。
“先生。”稚嫩的声音响起,季朴言回身问道:“练到数目了吗?”
借着月色,季朴言看到小弘时满面泪痕。他惊诧的问:“怎么了?”
弘时的声音低低的,“不知道为什么,先生的曲子,听了人心里面难受。”
季朴言怔了怔,拉过弘时替他拭泪,叹了道,“竟也是个善感重情的孩子。”
季朴言拍了拍弘时的脑袋,道:“让你练的,有没有偷懒?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弘时连忙摇头,“时儿不敢。”
弘时是真的不敢。开始跟着季朴言习武的时候,季朴言教的动作无论难易都要求他体悟之余,练习相应的数目。这本是个极其枯燥的过程,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耐性定力俱是不足。弘时没少偷懒耍滑。
季朴言从来不会看着他练习,只是让他最后练给自己看。也不知为什么,一样的动作,季朴言偏偏就能看出有没有练到数目。然后无论他是少练了一遍还是十遍,都少不了挨揍。第二天走路还不便,读书习武却不容耽搁,还要补回头天的功课。
季朴言曾经说过,习武不比学文,光是体悟不够,还是一个熟悉熟练的过程。只有熟练到成为本能反应,才是学到位了。
而在季朴言而言,偷懒一分钟与偷懒一个时辰并无区别,都是不得犯的错误。
季朴言看着弘时淡淡的问:“现在,可以么?”
弘时点点头,跃到空地上,摆了一个起势。
正在这时,听到风声中隐约有呼喊声,凝神听,却是在唤弘时。
火光渐渐近了,是王府中的管事。
来人对着季朴言做了个揖,看着弘时一脸焦灼的道:“小主子,可找着您了。”
弘时整整衣衫,歪着头问,“怎么了?”
“哎呦喂,小主子,快些儿吧,咱回府去。”管事一面说了,一面蹲下:“来,我背您。”
弘时下意识的回头看季朴言。季朴言温和的道:“去吧。”
季朴言看着火光渐远,微微皱眉。良久,一声轻叹,低低的道:“真像。”
福晋看到弘时来了忙迎上来道:“怎么才来?”
弘时恭恭敬敬的请安,“额娘。”
福晋的声音淡淡的,“进去吧,你哥哥等的急了。”
看着弘时掀帘子进了屋,福晋下意识的捏紧了袖子,目光深处,流露出难以形容的悲伤。
“时儿!”站在门口的大格格舒儿看到弘时一脸的凄惶,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昀儿想要你陪他说会儿话,乖,千万别哭。”
弘时在路上就听说是弘昀哥哥病危,想要再见自己一面,心里急得都不知怎么办好了,这会子看到姐姐,再也忍不住哭道:“我走时哥哥还好好的,怎么就,怎么就……”
舒儿轻拍着弘时,柔声道:“时儿乖,不要哭。哥哥看到了会不高兴的,他不高兴了,病就好不了了。”
弘时抹了眼泪问道:“姐姐,你不骗我?我不哭哥哥的病就能好了?”
舒儿咬唇点头,“恩!”
弘时这才展颜笑了道:“时儿这就去陪哥哥说话,时儿不哭。”
弘时急急忙忙的进屋,也没有看到在他身后,舒儿的眼泪串串滴落。
弘昀看到弘时来了,艰难的直起身来,靠在床上,轻声的,“时儿。”
弘时上前去拉住哥哥的手笑:“哥,你吓死我了。”
弘昀摇头微笑:“哥没事。”
伸手摸幼弟的脑门,“大冷天的,怎么全是汗?”
弘时吐舌笑道:“累死了。”
弘昀轻声嘱咐道:“十三叔那儿,你莫要常去,但是昌儿弟弟你要注意照看。真有什么,你要及时告诉阿玛。你八叔那儿,你少去。哥哥知道你喜欢八叔,但是少去,听到没?兄弟间你要学会多听少说,你是王府的阿哥,凡是只要肯忍让,就不会有事。明白吗?”
“兄弟间玩闹,你要留个心眼……罢了,你还小,过两年你就明白了。刚才哥哥说的,你都要记着,知道么?”
说了这么多话,弘昀的脸苍白的厉害,冷汗顺着脸滑下,灯光下看的分明。
弘时只是点头,他忍着不安笑道:“哥,你说的我一时也记不住,改日你再一点一点告诉我,好不好?”
弘时微弱的笑道:“傻小子,你有那么笨么?哥怎么不知道?”
“阿玛性子严厉,你要学着变通乖巧。哥自己也不会,怕是更教不了你了……”弘昀说着苦笑,几年来经受的家法仿佛就在眼前,那严厉的神情他曾经无比憎恨,现在,却只想再见阿玛一面。
弘时靠在弘昀的臂弯,道:“阿玛有时候好凶,打哥哥,还打时儿。哥哥你生阿玛的气了吗?”
弘昀摇头,“傻小子,他是阿玛。”
弘时似懂非懂的看着哥哥,嘴角想要维持一个笑容,却只觉得想哭。
弘昀看着幼弟在身边,仿佛就有了活力一般,轻笑道:“这段时日,在山里玩的开心么?有没有耽误功课?”
弘时道:“开心。”
弘昀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又黯然了,带了几分怀念,轻轻的道:“还记得你四岁的时候,咱们玩游戏,我逗你玩儿,故意藏了起来。你怎么也找不到哥哥,就伤心的嚎啕大哭。哥这时候总会跳出来,看你破涕为笑。往后啊,你找不到哥哥的时候,千万不要哭了,好不好?你哭了,哥就更懒得理你了。”
弘时咬唇,他现在就想哭,可是想起姐姐的叮嘱,只是压着嗓子道:“哥哥不带这么吓时儿的。”
弘昀微弱的笑笑,想要再说什么,却觉得提不起一丝力气。他扭头看着门口,想最后看一眼阿玛,却没有看到。
弘昀缓缓的躺了下来,吩咐弘时“哥哥想睡了,你出去吧。”
弘时逃一般的跑出去,扑进门口舒儿的怀里,哭道:“时儿刚才没有哭,一下都没有。哥哥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舒儿抱紧幼弟,安慰道:“是,时儿真乖。”
胤禛进来的时候看到弘时和舒儿都在,李氏端了一碗药正要进去。
他问道:“昀儿怎么了?白日不都好好的吗?太医?”
李氏摇头道:“昀儿他,怕是……方才说是要和时儿说会儿话。然后说是要睡会儿,可是……傍晚的时候就说头晕,吐得厉害。太医也断不出什么,眼看着就……”
胤禛一面顺手接过药进去,一面问,“这药对症吗?怎么就至于……”
李氏摇头,一脸的泪道:“喝什么吐什么,怕是……一直嚷嚷着要见阿玛呢。”
胤禛端了药坐到弘昀的床边,沉声道:“昀儿,醒醒,吃药了。昀儿?”
胤禛伸手拍拍弘昀,弘昀却仿佛是睡得沉了,没有动静。
胤禛微微恼怒道:“昀儿!这药不苦,听话!不然阿玛要打了。”
弘昀还是地一动不动的躺着。仿佛小时候生病耍赖装睡不肯吃药。
李氏的声音带了颤抖,“爷,昀儿他……不对呀。”
胤禛怔了怔,颤抖着手要去碰弘昀的鼻端,又放下手坚定的,“不可能!”
李氏的手轻轻搭在弘昀的胸口,一片冰凉。她惊恐的抬头看胤禛,声音颤抖,“昀儿他……”
胤禛起身放下药碗,听到李氏撕心裂肺的哭声,仰头,一行清泪缓缓滑下。
不,怎么能够,还没有见到阿玛,谁允许你睡的?
太医颤抖着跪下请罪,胤禛深吸了口气,摆手道:“你们下去吧。是他……福分浅。”
子孙缘薄,竟然残忍于斯!
弘时和舒儿站在门口,听到李氏的哭声,都是一惊。
舒儿拉着幼弟进了屋子,呆呆的立在地上,看着床上宛若熟睡了的弘昀。
弘时挣脱了姐姐的手,去摇弘昀,却被拦住了。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喃喃,“哥,你是吓我的,对不对。”
弘时转身去拉舒儿的衣袖,带了希冀“姐,时儿刚才没哭啊……你没骗时儿的对不对。姐,你说话呀姐!”
舒儿一把搂住幼弟,却哽咽不语。
胤禛缓缓走出门外,寒风凛冽,月辉依旧清冷,却比不上他心底的凉冷。
这是康熙四十九年的初冬,弘晖才只有十一岁。他的早殇,让弘时成了雍亲王长子。
寒冬的夜晚风声惨烈,孤月悬空,分外寂静。
弘时躲在园子的角落,抱膝坐着。
往常的这个时候,他都是和哥哥一起在暖炉边上烤着火,听哥哥说些趣事。
一阵寒风吹过,弘时却不觉得寒冷。只是怔怔的坐着,看着枯树干,目光没有焦距。
身后是一阵阵的疼痛,灼热的疼痛炙烤着他的神经,他却觉得冷。
身上的疼痛比不上心底的惊恐:就在傍晚的时候,他发现何先生和那个小书童都不见了。
早些时候他听到何先生身边的小书童议论弘昀哥,又说及十三叔,他们本以为会没有人,却没料到弘时就在附近。
弘时疯了一般去打那个书童,却被何清拦下,弘时愤怒之下踢打何清,何清只是跪下不动,任他打骂,直到下人都来了。
胤禛铁青着脸安慰了何清,又拖了弘时去书房。沉闷压抑的房间没有说话声,只有板子的击打声,他咬住牙不肯出声,却换来更重的责打。
胤禛的声音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冷,“王府长子当众殴打先生,你读的好书!”
刺骨的疼痛提醒他,他的哥哥真的躲起来不见了,他疼成这样,也没有出现。
他跪在阴冷的地上,不能思考,不能说话。
额娘无奈凄悲的哭声在他的耳边回荡,哭他的哥哥,也在哭他。他忽然明白,再没有人替他担当,除了他自己。
傍晚的时候,他终于缓过神,想起了何先生。
书童的话没有说完,他就冲了出去,也许何清会阻止会惩罚那个书童,他打何先生,只是迁怒。
愤怒,无从发泄,惊慌,不安。让他忘记了跪在他面前的是曾经教他认字念诗的先生。
他不喜欢何先生,但是何先生也是他的老师。
他不安的去找何先生,想要道歉,却惊恐的发现何先生和他的书童都不见了。
他缩在这个角落,直到夜深。仿佛只有在这个黑暗的角落,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想知道,不敢知道。
小小的孩子满面泪痕,颤抖的抱成一团,眼前却不自禁的滑过一个又一个他与何先生相处的场景。
胤禛找到弘时的时候,看到小家伙缩成一团,却已经熟睡。满面的泪光带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所有的悲戚不安。
这个聪明的孩子,分明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天真的不敢深想。
这个重情的孩子,何清对他只是一般,他却伤感惊慌成了这样。
这个孩子,倔强的带着一身伤痛躲在这儿,却不知道躲什么,抗拒什么。
胤禛小心的抱起弘时,小孩子柔软的身子在他怀里,轻轻的。
再怎么样,也还只是一个幼童。这么小的孩子,折腾了一天,终于累得睡着了。
他当然失望,生气。可是现在,看着熟睡的孩儿,却只觉得心疼。
这么小,这么轻。窝在他的怀里,下意识的抱紧了他。
胤禛抱着弘时到了自己的屋里,看着福晋起身,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小心的帮儿子褪了衣服上药,动作轻缓。弘时在睡梦中觉得痛,挣扎了要醒。胤禛一下下拍着小家伙的背,看他睡得沉了,才帮他盖上被子。
胤禛的声音带了淡淡的疲惫,对福晋说道:“告诉李氏,弘时找到了。”
福晋试探的问道:“这孩子,还好吧?”
胤禛苦笑了摇头,“这混小子,药也没上,一个人躲在园子里就是半晌。不省心的东西。”
福晋担忧的问,“没有发热吧?可别……”
胤禛摇头道:“没有,这小子身子骨好着呢。”
福晋这才舒了口气,笑道:“这孩子,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胤禛顿了一下问道:“何清的盘缠,给了吗?”
福晋点头,问道:“爷,何清并没有做错什么,怎么就……”
胤禛摇头道:“时儿是他的少主子不假,也是他的学生。时儿年纪小,又是情绪不稳,他该劝阻!由着时儿当众责打他,什么意思?自作聪明!”
“看看他的那个书童,是个什么品行?若不是念在他好歹教了时儿这两年,早让他陪他的书童去了!”
福晋一震,旋即轻轻的道:“爷为时儿,可真是用心良苦。”
胤禛的神情微微柔和,仿佛是想起什么,旋即淡淡的道:“额娘前两日才说起呢,要给时儿添两个弟弟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那神情深处一抹淡淡的嘲讽与深深的寂寥疼痛,仍旧没有瞒过福晋的眼。她轻柔的握住胤禛的手,笑道:“爷放心。”
却没有再多的话了。窗外寒风呼啸,夫妻二人就这么安静的相对而坐。
里屋,是熟睡的弘时。屋子里是那么暖和,让福晋有了一瞬间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