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螳螂捕蝉(1 / 1)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蹄声和着急雨,凌乱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马车周围的几名护卫几乎人人带伤,用力挥动马鞭抽打着坐骑,马儿吃痛,更加拼命地狂奔。脑后风声紧促,他们不须回头,便能感觉到那几乎要贴上后背的杀气,冰凉入骨。
“前面有岔路,公子,我们走哪条?”远处的道路现出了分岔,驾车的护卫眉头紧皱,急声道。若是海王在的话,会发现出声的人正是那日在海国高手千红手下坚持了数百招的东皇国御林军高手于神秀,因其忠勇善战,当日便被东皇昭任命为御林军统领。此次顾缨出宫,他因对顾缨忠心耿耿又武艺出众,便被李防风选定随行护卫。
顾缨掀开车帘,只这一会儿功夫那路口便又近了一些,视野之内满是雨色,勉强可以辨认出两条岔路中一条仍旧是平坦宽阔的官道,另一条却甚是偏僻的弯进了远处的密林,也不知到底通向了哪里。他开口道:“距离这里最近的是哪座城?”
于神秀挥动腰刀拨开又一轮的箭枝,身上不小心又留下了数道伤口,虽然不深但鲜血淋漓,看去甚是触目惊心,只是他的神情坚毅沉稳,似乎全然没有感觉到自己负伤一般:“再走一百里就到琉璃城了,公子。”
琉璃城距离长洛只有三百余里,因为城周林海青翠,山泉潺潺,加上有上好的温泉,历年都是皇室的消夏和渡冬休养之地。因为堪称要地,琉璃城守卫十分森严,又因其距离都城极近,也从未有人敢在琉璃城撒野。若能进入琉璃城再亮出身份,谅那刺客再横也不敢和千军万马死磕。顾缨低头思忖了一下:“走进林子的那条路。”
“公子!”听了这个明显找死的决定,于神秀微微变色。
“嗯?”若说平时顾缨的声音是冰水,那么此刻变成了冰块,冷气森森,凛冽无匹。
“属下遵命!”于神秀低声道,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几滴冷汗。
“到路口时便放响箭吧。”顾缨又道,垂下眼帘,掩住眼底的锐光。若说距离长洛仅仅三百里的琉璃城安全,那么自己此刻离长洛不过二百里,该是安全无比了吧?可事实却是自己已被刺客追杀而疲于奔命了足足五十里,来人轻功奇高,任凭他们怎么驱使坐骑也像跗骨之蛆一般牢牢地跟在脑后,箭枝密集得便如此刻马车外的雨水,饶是他这趟出来带的护卫都是御林军中的佼佼者,武艺无一不高强,在这般防不胜防的攻击下也已折损了三人。
这次的行刺显然是早有预谋,目前知道的消息实在太少,顾缨想不出自己的行踪怎么会为那些刺客所掌握,但他很清楚,去琉璃城还有一百余里的路要走,而这条路上预先埋伏下的刺客只会更多,若选择这条路,他将面对的是真正的绝地。只有进入密林中躲藏,那时琉璃城的守城军已经接到了他的求救信号,自己借着复杂的地貌与刺客周旋,未必不能撑到援军赶来。
只是……顾缨想到之前看到的刺客,明明身体在下坠,他却生生的拧转方向飞了起来,速度快得就像一枝破空而出的利箭。那样的轻功,简直高深得不合常理。还有他们的箭术,每一箭都仿佛由光构成,威力奇大,护卫们往往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拨开这么一两枝箭。脑中不期然的掠过那日海国高手千红鬼神莫测的攻击,顾缨眸色微沉,最近似乎出了很多不合常理的高手。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次的刺客该是来自那个与海国一样特别的国家的。如果是这样,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他正想间,马车已经行至路口。于神秀深深吸气,挺直身体弯弓向空中射出了响箭。这一箭凝聚了他身上半数以上的真气,快如流星,以至于就在箭枝射出的那一刹那,他浑身上下的伤口齐齐迸裂,鲜血染红了大半衣衫。神机营特制的响箭在箭头加了特制的火药,在射出后便会绽出比烟花还要明耀的光,到时方圆三百里的人都是清晰可见。
只是还不待所有人都松一口气,一道光箭划出刺眼的痕迹破风而至,后发先至,在半空中穿透了响箭。箭头像一颗无用的石子一样掉落,只留下光秃秃的箭身按着惯性冲上天空。
这是怎样出神入化的一箭?别说是于神秀,所有的护卫都倒吸了一口气。
而伴随着那一箭,数十个黑巾蒙面的黑衣人已然跟了上来,身形轻盈如风,每个黑衣人手中都拿着弓,弓弦紧拉,森冷的箭枝对准了马车,即使隔着重重大雨,众人也能感觉到那如芒刺在背的杀意。
命悬一线。
来不及进行任何交流,于神秀用力一抽马鞭,马车飞快的向远处跑去。与此同时,所有护卫同时翻身下马,扬起了武器。身在高处的黑衣人发现,他们落地后所站的位置看似随意,合在一起看却组成了一个小型的法阵。而这些原本只算是普通高手的东皇国护卫的气机借助阵势连接在一起,浑然一体,竟给人一种无懈可击之感。
东皇国的始祖东皇玄嚣,曾以一手鬼神莫测的卜筮术数算尽天下所向披靡,他所创制的阵法奇术虽在十万年间大半失传,残存的少许也足以成为东皇国的立身之本。绝杀阵是东皇玄嚣为克制烛九阴手下的魔兵所创,在阵法作用之下,主阵将士气力大增可以徒手搏熊,不战斗到最后一刻、流尽最后一滴血,阵法便不会停止运转,是真正的至死方休。
洪荒时代的天下共主——伊祁王朝为他们的后人陶唐国留下了术力莫测的月神教,天之骄子——羽民的先祖为后人留下了可以搏击长空的双翼,海中霸主——鲛人的先祖为后人留下了纵横沧海的鱼尾。而东皇玄嚣,五大天帝之一的青帝伏羲,为自己的子孙留下的则是智慧,足以将凡人之力提升至极限,与这些天地宠儿相抗衡的智。
感觉到几名人类身上以翻倍的速度飙升的力量,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闪过一道兴趣的光,低声道:“速战速决。”
黑影如电,在视野内纵横,刹那间似乎割碎了长空。
道路越往前便越是狭窄,杂草丛生,崎岖难行。于神秀和顾缨果断弃车骑马,向密林深处奔去。两人一路只挑偏僻处跑,也不知跑出了多远,直到座下的马速度明显的慢了下来,于神秀才道:“马已经跑不动了,不如先休息一会儿,等他们赶上来再走不迟,公子觉得怎么样?”
顾缨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其实于神秀口中虽如此说,但两人心中都很清楚,留下断后的那些人已经没有追上来的可能了。将马匹拴在树下,顾缨坐在一旁,将头和背靠着树身,闭上了眼睛。于神秀多看了他几眼,之前每次见到他时,少年总是一副端正冷峭的模样,从未像现在这般随意过。至少在从前,他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太子竟然会毫不在意姿态的坐在了高出地面一截的老树根上,头发被雨水浸得湿透,脸色苍白得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幼兽。
“其实如果我一开始便死了,他们也就不必死了。”顾缨闭着眼,突然道,“一开始就死掉,其实也不错。”
于神秀眼神一抖,豁然变色,大惊之下连伪装的称呼都忘记了,径直道:“能以一死来报君恩,这是我们最大的荣耀,请陛下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顾缨摇摇头,睁开眼,一张写满了担忧的刚毅脸孔便映入眼帘:“朕只是觉得,死掉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们还有父母,还有妻儿家人,可朕什么都没有。而这世间的欢欣之事,也实在太少,找不到什么值得朕留恋的地方。”
于神秀急道:“陛下千万莫要灰心,东皇国的万万子民可离不了陛下啊!”
顾缨抬起头,望向了上空,时近黄昏,又因为连绵的大雨,天色已经完全染上了黑色。他这般望去,除了树冠模糊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到。
“没了朕还有皇兄在,皇兄虽宿疾缠身,但一身才具不下于朕,如今痊愈在望,由他做东皇,一定会做得比朕好。”顾缨淡淡道,“这世上,谁又是真正的离不了谁呢?”
于神秀安静了下来,他几乎是用一种诧异的眼光看着少年。在模糊而黯淡的天光下,他看见少年的神情褪去了一直以来的冷淡,浮出了浅浅的悲哀之色。那哀色极淡,淡得可能连顾缨本人都没有察觉到,却异样的浓烈,以至于于神秀都感觉到一股莫名却不可抑制的悲伤。顾缨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现和往常所表现出的有多么的不同,却无意掩饰。从很小的时候,他便察觉到自己的思维和他人全然不同。荣则思枯,聚则思散,生则思死,那种悲戚似乎是与生俱来一般,只是一直被自己掩藏在冰冷的外壳之下。
看着重雪下青翠的松柏,听着人们口中松柏常青的赞颂之语,他在想,若是这场雪接连下上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这长青的松柏不知道还能撑得了多久?
看着诸多母妃挖空了心思只为让父皇多看她们一眼,他在想,若是有朝一日父皇驾崩,这些母妃们是哀痛居多呢,还是再度挖空了心思在后宫争夺为数不多的地位居多呢?
看着朝堂之上大臣们对自己的各种心悦诚服之语,他在想,若是自己失了这太子之位,或者是在某天一晕头罢了他们所有人的官,不知道今日舌绽莲花的他们又会用怎样舌绽莲花的言辞来唾骂自己呢?
他周旋在形形□□的人物之间,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却鲜少感觉到真实。他从小便为成为一名称职的君主而努力着,只是因为这是他的责任,如果将君主换成乐师乃至屠夫什么的,他也同样会努力去做。
那样风一般飘忽回旋的自由,终究只可能出现在梦里。
夜色将视野内的一切事物都染成了一成不变的漆黑,顾缨闭上眼睛,紧绷的意识渐渐松弛了下来。
直到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抵上了他的额头。
睁开眼睛,顾缨看到于神秀手中拿着和之前的黑衣人一模一样的弓,弓弦拉开如满月,箭枝泛着惨白的光,将将的触到他的额头。饶是那箭枝与肌肤尚有一分距离,顾缨仍旧感觉到那份冰凉的金属质感,锐利的气息让皮肤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