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黄雀在后(1 / 1)
顾缨微微皱眉,抬眼看着这位一直以来严肃端正的侍卫,目光审视。
于神秀对上少年漆黑的眼睛,嘴边扯开一缕冰冷的笑意,拉着弓弦的手指一分分的放松:“在下失礼,请东皇陛下莫怪。只是好容易甩开了那帮蠢货,其他人也没跟上来抢功,如此大好机会实在来之不易,在下如果不好好把握,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他双眼微眯,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只要拿到了东皇陛下的首级,荣华富贵权势美人唾手可得,在下可要多谢东皇陛下送在下这一桩泼天富贵了!”
“你究竟是谁?”顾缨问道,神色淡漠。
于神秀笑道:“死人需要知道那么多东西吗?”
“你姓羽,”顾缨的语气陈述而笃定,眉宇间漠然如冰雪,不见丝毫死亡来临的恐惧,“于神秀,羽神秀,能以‘羽’为姓,你在羽民国的身份应该不低。”
“东皇陛下果然英明睿智。”于神秀目光一动。他潜入东皇国多年,除了眼前的顾缨之外,没有一人曾发现他的身份。当然那名叫君无忧的海国御医可能是例外,那日被那双琥珀色的冷冽眼睛一扫,他竟有种被刀锋剖开浑身皮肉直直透视到内脏的感觉,仿佛所有的秘密在那样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当时于神秀几乎以为自己已难逃一死,只是不想那君无忧只是看了自己几眼,没有多说一个字。
于神秀眯眼笑着,端正的面孔此刻看去说不出的冷冽诡异:“只可惜,太聪明的人都是活不长的,不是自己整死了自己,就是被别人整死。”羽皇陛下之所以对这位年轻的东皇下了绝杀令,更是不惜动用自己这枚埋藏在东皇国多年的棋子,也正是因为眼前这位少年实在太过聪明的缘故,“反正看东皇陛下的样子,也离自己整死自己的日子不远了,就索性把这条命送了在下,也算做个人情,是不是?”说着手指松动,便欲放箭。
远处气流隐隐有些异动,一道冰雪般的光悄无声息的掠来,声音未到而刀光已至。羽神秀在余光中刚刚看见一点霜白,手臂便是一凉。刀光如虹,从眼前一闪而过,一道黑影紧跟在刀光之后,抓住顾缨的手腕,直直将后者扯退了数十步,一点寒光没于袖中。
重物落地声响起,却是于神秀握着箭的手和弓箭齐齐掉落,手是齐腕斩下,弓和箭枝都断成了两截。于神秀呆呆的转身看着远处的黑衣人,似乎无法理解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一道血痕从他脖颈上慢慢裂开,鲜血迸射而出,却是被黑衣人方才一刀恰到好处的割裂了喉管和血管。
仅仅一刀,断手、削弓、截箭、斩首,一气呵成,干净精准。顾缨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一刀。
他侧头看向身侧的黑衣人,后者穿着黑色的斗篷,黑色的手套掩住了双手的轮廓,五官也隐在了斗篷的阴影中,看不分明,只有淡淡的幽冷香氛由衣间袖口泠泠渗出,丝丝缕缕的动人心魄。
闻到那香味,顾缨很明显的怔了怔,语气中登时多了几分不可置信:“海王?”
海王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侧耳凝神细听,片刻后果断再度抓住顾缨手腕,也来不及管那两匹马,足尖一点,便向着密林更深处飞去。顾缨目光一凝,正待询问便听到风声骤紧,紧接着传来马嘶声,满是痛苦之意。他回过头,看见两匹马已经委顿在地,身上箭枝光芒在夜色中如灯火般明亮显眼,衬着汩汩流出的鲜血,说不出的刺目。
顾缨回头,风雨刮脸生疼,即使是先前乘马狂奔时也不见有这等的痛感,显然海王此刻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骑马的速度。夜色极浓,饶是顾缨目力不弱也看不清两尺之外的事物,更兼周遭风雨嘈杂,时不时的有箭枝擦身而过,更显己方情势恶劣。倒难为了海王,又要躲避箭枝,又要多拉上一个人,又要保持如此快的速度,一心三用之下竟然没有撞上树木之类的东西。
脸上满是冰凉的雨水,顾缨却没有伸手去擦拭。在强敌环伺之下,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让自己送命。他所能做的,便是反手抓住了海王正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手腕,紧紧握住。掌心下的腕骨纤细单薄,几乎无法想象出自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体,淡淡的体温隔着衣料渗出,一点一点的渗入了掌心,竟是说不出的温暖。
也不知跑了多久,海王的呼吸声变得粗重,比之于奔逃之初的悄无声息,差距实在明显。顾缨明白,海王的气力差不多快要耗尽了。可即便是如此,他的速度依然快得惊人,将那帮如跗骨之蛆一般紧紧黏在身后的黑衣刺客牢牢地甩开十丈之远。那些黑衣刺客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箭枝一拨接着一拨,飞蝗一般的密集,速度也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若是从近处看的话,便会发现他们的背上不知何时伸出了一双双巨大的羽翼,飞快的扇动着,几乎看不清运动的诡异。被这样的速度追击下,海王还要带着顾缨左支右绌,颇感吃力,眼看身形逐渐凝滞了下来。
又一拨箭枝射来,海王踩着树枝弹开足足十丈距离,身形轻盈如羽,若不是还带着顾缨这个累赘的话,这手轻身功夫实在是让天生善于飞翔的羽人都黯然失色。只可惜随着气力渐衰,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拍,虽然避过了大半的箭枝,顾缨仍旧被几乎是贴身掠过的箭枝划破了衣袖。幸好躲避及时,也仅仅是划破了衣袖,连一点皮肉伤都没有。
海王呼吸声微凝,不知怎地,顾缨感觉到他周身气息冷了下来。猛地放开了顾缨的手腕,海王手臂向后一滑,已然握住了他的手。在树枝上用力一踩,借着反弹的力道,两人的身体向上冲出了数丈,虽然看不见,但顾缨感觉到两人已经飞到了树林的上空。身在半空中,海王的手陡然松开,用力一推,顾缨便身不由己向着一个方向的飞出,坠下。
海王身在半空再度出手,雪亮的刀弧向四方推去,将迎面而来的光箭碾得粉碎。“轰”地一声巨响,他借着交手时的反震之力向后退去,翻身下落,正好落在了一个湖泊之旁。在感觉到这个方向有湖泊存在之后,他便有意向着这个方向跑,现在看来,这个决定倒是没有做错。
海王抬头,看向下落在周遭树枝上的黑衣人,经过修改的声线硬朗粗豪:“什么时候修仙者可以向凡人动手了?你们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黑衣人闻言身体均是一震,旋即杀气更盛。要知道无论是力量还是境界,即使是凡人中武艺最为登峰造极之人,也不是一个金丹初期的修仙者的一合之敌;而对于元婴期的高手来说,毁城灭国也不在话下。修仙者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凡人与之相比渺小如芥子微尘,如果任由修仙者随性而为,怕是整个无毒天早就被搅得民不聊生。只是凡人世界是修仙者的根基,自然不能任由他们如此胡来。是以早在洪荒之初,各门各派各地的修仙者便约定,凡以道术害凡人性命者,为天下修行者共敌。就算是再强大的修仙者,面对凡人,除非性命攸关不得不出手,否则还得按着凡人的规矩来。
所以,当顾缨压下星崖和千红刺杀一事时,海王才说自己欠了顾缨一个人情;所以海王虽然道行精深,在适才应敌时也只是使用武功而非仙术。而此次羽民为刺杀东皇而贸然使用了飞羽箭,实是犯了忌讳,若是传了出去,整个羽民国的修仙者都抬不起头来。只是他们起初自恃道术精深,又有内应在,根本不愁得不了手,到时将东皇和那一帮没用的侍卫都杀了,又有谁会知道他们对凡人动了道术?不想半路杀出来个同样黑衣打扮的家伙,武艺不低见识更好,生生的将整盘棋都打乱了,此时他们连生撕了海王的心都有了。
此人确定不能留!这是此刻所有黑衣刺客心中同时掠过的话。一时间,十数张弓齐齐拉满,箭尖对准了海王。
海王向远处瞟了一眼,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摆出迎战的姿势,毫无征兆的身体向后弹去。还未等黑衣刺客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已经潜入了潭水中。
感觉到一阵清凉的感觉包裹住了全身,衣物也被无形的力量拖着向上漂浮,顾缨终于确定自己应该掉进了一个水潭里。只是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好恰好掉进了水里而避免了被摔死的命运,还是海王本就是瞅准了方向扔的。
身体无声的下沉,他向着上空看去,却只能望见一片漆黑。他不是不会游泳,再浮上水面并不困难,但这并不代表此刻他可以游上去。在现在这种强敌环伺的情况下,这种做法只能用不知死活来形容。只是他在入水前没来得及憋气,只匆忙间吸了半口气,也不知能在水下撑多久。
正想间,上方的水流震动,却是又有一人跳了下来。原本裹得密不透风的斗篷在水流冲击下散开,被嫌弃衣物累赘的海王就势脱去,束发的发带也被水流冲散了。海王拿出了纤手刀,借助刀光观察水下的环境。在昆山古玉制成的刀鞘包裹下,原本凌厉凛冽的雪光被过滤得温软莹润,春水一般的明艳动人。潋滟的光华流转不息,将水潭之下的事物映得纤尘可辨。看到顾缨正在下沉,海王微微蹙眉,也不见手脚如何划动,整个人已经快速的向他游去。
因为无法呼吸,顾缨的意识已有几分朦胧,感觉到四周光影的变化,便下意识的向源头望去。这一看,却让他有些痴了。
迎面游来的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美到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种美丽,浅淡到了极处,却流淌着说不出的清澈华美。她有着一双轻蓝色的美丽眸子,在莹润的光下璀璨如星。白衣无瑕,如春日里最芬芳娇嫩的花瓣,如月色下雪蝶绝尘的蝶衣。因为身体在下沉的缘故,那柔软的银色发丝便略有些零乱的缭在头顶,眉目浅淡而安然。右眼眼角下有一颗朱砂红的泪痣,血滴一般的红,艳冶精致。肌肤虽有些虚无的苍白,但看去清软似水,柔和得仿佛随时便会化在水中。只有常年侵染在月华蓝水中,才会拥有这样无瑕的润泽。
这样美的一个人,这样熟悉的一幕,让顾缨几乎瞬间忘记了所有。
“朱砂……”
他喃喃低语着,却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脑中只剩下一片温柔而虚无的空白。眼眶发烫,淡淡的温热渗出,没入在湖水中,再无痕迹。
“你叫朕什么?”海王目光微变,脱口而出道。顾缨听见了他的话,但混沌的意识已分辨不出话语之间的含义,只是怔怔的望着他。海王见状皱眉,双手结印,以两人为中心,潭水瞬间后退了三尺之远,空气也随之填充了进来。
感觉到周围空气的存在,顾缨本能的大口呼吸着,却又在下一刻被鼻腔中的水激得咳嗽不止,经过这么一折腾,意识总算清醒了几分:“海王刚才问朕什么?”
海王看了他一眼,移开了目光:“没什么,朕听错了。”
顾缨侧头看去,正好望见了海王的侧脸,在纤手刀明艳的光色下,那肌肤莹然如玉,乍一看去,竟与他身上的白衣难分彼此,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惊艳之感。他心中一震,不再多看,向上空望去,口中道:“我们现在安全了吗?”
“羽民是天空的宠儿,鲛人却是水中的霸主。”海王的声音似乎无论在何时何地、说着什么内容,都是风片云丝般的清淡,听来不胜的华美明丽,让人往往忽略了内容的凶厉肃杀,“他们若果真有胆子下来,朕不介意要了这几只扁毛畜生的性命。”
鲛,即鲨也,无论外表再怎么美丽温柔,骨子里的狠辣暴戾都是不容小觑的。顾缨正想间,听到海王接着道:“何况,有些人已经尾随了朕一路,总不好意思一直袖手旁观。”
“海王这是何意?”顾缨不解道。
海王看了他一眼,神色漠然:“你们人类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潭水之下一片宁静,而在潭水之上,各色光箭与法宝耗光纵横,血光飞舞,一场单方面的杀戮正在展开。
风雨正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