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独何命兮未有家(1 / 1)
窗外的木芙蓉被风吹动,落下了一片花瓣。极轻巧清淡的声音,两人却同时听在耳中,前一刻安然的气氛顿时消散,梦幻一般。
海王抬起眼,略微坐直了一些:“听说东皇太子已将星崖的事压了下去,朕在此替海国谢过东皇太子高抬贵手之恩。听说那日太子受了伤,不知身体可好些了?”
顾缨移开目光,道:“劳海王关心,晚辈已经好了。前几日海王陛下贵体抱恙,晚辈早该来探望的,只是苦于分身乏术。不知道海王现在可好?”
“并无大碍,”海王道,转头看着他,郑重道:“这一次,是朕欠了东皇太子一个人情。朕可以许太子一个愿望,只要不是威胁海国安危的条件,无论太子有什么要求,朕都会尽力去满足。”
顾缨怔住,下意识的向海王看去,隔着一层鲛纱,望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有着从未有过的认真之意。
顾缨又向窗外看去,虽然在下雨,但揽月阁的窗却是开着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王想要听雨声的缘故。东皇国两年未见半滴雨水,只有海王所居的揽月阁,短短一月间已下了两次雨。这位君主身上似乎蒙着层迷雾,愈是深交便愈觉得神秘不可捉摸,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本事,已经近乎于神人了吧?
只是这样的人物,不知是否拥有续命的神通?只是东皇国的大祭司曾言,逆天改命,是只有太皇氏和圣女才有的大道神通。其他人哪怕是法力通天如圣皇玄嚣,也无力挽救爱人的生命……罢了,父皇已经够累了,与其拖累他继续受这尘世苦楚,不如自己一肩承担,纵使,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这样想着,肃然起身,朗声道:“请海王赐我东皇国大雨。”
海王久久的望着他。少年的眼下因为数日不眠不休而有着淡淡的青痕,面容也透着疲惫,身上却带着股凌然而勃发的气势,令他整个人似乎镶在了一道的光环里,十分耀眼。
这张熟悉的面容,在离开这里回海国之后,除非是跑去海神殿见禺京,大概是再也看不到了。
海王移开眼睛,片刻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响起,清晰而冷漠。
“朕离开长洛之前,必送东皇国十日甘霖。”
就当是送给少年的登基贺礼吧,帝星的光芒已经暗淡得几乎与夜空分不清界限,可见那东皇昭命数已尽,活不了几天了。
而自己与他的缘分,也在很久之前,就断得干干净净。虽在这一世有了交集,也不过是一点露水般稀薄的缘分,不需晨光照射,自己便已散得干干净净。
五日后,丧钟自皇城中响起,在长洛上空缓缓铺展开来。
同日,海王启程归国,东皇国每寸疆土皆有雨倾盆,时人皆传乃仁主登基之祥兆也。
那一日,百官咸集,顾缨立于九重宫阙之上,只觉得寒冷不胜。
“外事上要是还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问丞相,但也不能过于依仗与他。内事上可以交给你母后,她性情外柔内刚,不过没有坏心,只是须得提防李家势力过大。还有……呵呵,是朕多虑了,缨儿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
“黄家女儿虽才貌远逊于缨儿你,但已算是难得了,堪为帝后之选,待你除服后便迎她入宫吧。此女出身大家,身后家族将来可以做缨儿的助力;她本人也在闺中颇有令名,就算缨儿他日有了心仪的女子,她也未必不能容下。”
“朕要走了,不知道到了泉下,如果被列祖列宗问起生前到底建了哪些功业,少不得得大大的丢上一回面皮了。不过又不是第一回丢脸了,朕还怕再多丢一回两回么?只可惜要苦了缨儿你,小小年纪便要接下这副担子……”
“在圣皇之后到今日,东皇国还是第一次失去了玉离仙子的预言引导,可就算是这样,东皇国也必须传承下去。为父不中用了,东皇国千千万百姓日后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全看缨儿你的了……”
东皇昭的话语似乎仍在耳边,伴着清苦的药味。这个明知力有不逮却仍为国耗尽心血的帝王,终于在生命燃尽的最后一刻,承认了自己的疲累,也带着强烈的不舍和眷恋,迎来了久违而永远的休息。
抬手挥去眼前摇晃着的枯槁面容,顾缨分明还记得,在自己的母妃梅妃王嫽卿还在世的时候,父皇并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的他即位还没几年,双目明亮,言语慷慨,总是意气奋发的模样。他和母妃笑谑喧喧,男子俊朗,女子秀美,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句璧人。
母妃王嫽卿性子娇憨,出人意料的是个地道的柔软娇美的小家碧玉,而不是如她的封号梅一般的风骨凛冽。她与父皇因红梅结缘,自承宠后便一直风头无匹,受尽了万千宠爱,这样的宠爱甚至一直持续到她生命终结也不见衰减。她是后宫的传奇,也是个有福的女人,直到弥留之际仍旧是笑着的,并非绝色的面容因这笑意而显得柔婉静美。她说缨儿,院子里的红梅开了没有?那株红梅可是我用当年你父皇为我折下的那枝梅花种下的,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吧。
她死后,父皇无疑是很伤心的。只是几个月后,新一轮的秀女入宫,云鬓花颜映入了他的眼,于是又一个椒房专宠的新人出现,风华无限如同一曲清亮荣华的深宫传奇。而当时已被归于皇后李妍膝下抚养的顾缨只有六岁,已经明了了心寒的滋味。他冷着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后宫的传奇女子出现,又在几年后凋谢在新一轮的传奇里。他常想,母妃平生最大的福气,或许并不是那一生的荣宠,而是在还未为父皇厌倦之前死去吧。如此算来自己倒是个更有福气的,因为除了自己,父皇再没有机会有第二个选择,若是他还有第二个儿子,还会像如今这般将自己疼到了骨子里么?
所谓的天子专情,也不过如此。
因着这点心寒,他待东皇昭甚至还没有养母李妍来得亲近。李妍是丞相李防风的胞妹,出身高贵容貌娴雅举止端方,处理宫务的手段亦是如人般的端正规矩,既不出挑也不出格,正是个标标准准的皇后的模子。顾缨待她却除了敬重之外还要多上一分亲近喜爱,大概是因为她笑起来的样子同母妃一般的柔软吧,虽然她很少笑,因为她要端着一国之母的架子。
顾缨曾觉得,自己是应该恨父皇的,可又找不到什么实在的理由,毕竟不论怎么看,父皇都没有亏待母妃之处。但心里仍是觉得他还是可恨的,又想到世人大多如此,喜新厌旧爱美色什么的本是人之常情,也责怪不了什么——却越发在心底觉得世人皆有可恨之处。这点些微的恨意直接养成了他为人处事的淡漠态度,世人不知,反而赞他高贵出尘不落凡俗,父皇也夸他行事自有一番傲骨。他只是付之一哂,心里觉得无趣得紧。
可现在,这个无趣的源头,去了。
不管再怎么喜新厌旧只见新人笑听不见旧人哭,父皇待他们母子都是很好的,好得无可挑剔。他如凡夫俗子般多情,所以他的情意并不能长久,可这一点于顾缨而言只是一个假设而已。假设母妃没有早逝,假设父皇不止一个儿子……这些都只是假设,纵然再合理也是不存在的。在临别之际,顾缨只看到了一个枯槁老朽的男子,目光慈爱而愧疚,那是一个因为不能为爱子遮风挡雨而羞愧的父亲的目光,也是一个真正的父亲的眼神。
“我独何命兮,未有家。”顾缨缓缓合上眼睛,低声念道。时值盛夏,本该热气如沸的天气却因为那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显得微冷而潮湿,浓重的水汽铺面而来,颊上的触感清凉微湿,竟颇似泪水冲洗的感觉。
“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低低的声音混淆进了雨声之中,再也无人得闻。
笃笃的马蹄声在青石铺成的官道上回荡,和着雨声听来,十分的清脆利落。夜色的潮水将人紧紧的环抱住,深沉的颜色有着令人窒息的安静力量。巫觋们用法力制成的烟花在身后的天空中绽放,海王掀起车帘的一角,那斑斓的光色便顺着缝隙流了进来,虽然只是最简单的金银二色,但也有了溢彩流光的风致。
那是昭告天下旧皇崩新皇即将登基的信号烟火,按制只有黄白两种颜色,算不得多新奇。而在新皇举行登基大典当晚的烟火,才是真正的富丽多姿,只是他是没有机会看到的。
海王看着那束明灭不定的光,泪痣现出黯淡的血红,片刻,放下了车帘。
车内瞬间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晨光伴着朝阳的出现而亮起,隔着重重雨幕,便被洗上了青灰的色彩。顾缨跪在灵堂中,神情淡漠,背脊却是挺直,背影单薄,周身流动着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却又有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
东皇故和李防风迈入灵堂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两人相视一眼,东皇故轻叹,李防风却是微微摇头。两人都没有出声,不知怎地顾缨却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身体不动,声音冷淡的响起,带着数夜不眠的疲累和沙哑:“都安排好了?”
李防风道:“微臣已经安排好了,陛下的身份文牒和行装也已经备好,不知陛下打算何时动身?”
“就今天吧。”顾缨道,抬身欲起,不料跪了一夜的双腿早就麻了,骤然一用力竟然没能挣起来。两人见顾缨的身体晃了晃,均是大惊,刚欲上前扶住他,就见顾缨双手扶住地面,已经站了起来。
东皇国祖制,先皇驾崩后,新皇需在民间历练一年方可正式登基。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这条祖制早就失去了原有的威慑力,别说在民间意思意思呆两天,就是不去历练直接登基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只是东皇故和李防风见顾缨心情太差,生怕他哀损过度,便劝他到民间游历一番换换心情。
只是……看着顾缨苍白的脸色,东皇故有些怀疑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皇上现在这个状态,真的可以放心让他去民间么?只是事到临头,也容不得东皇故想太多了,看到顾缨已经打算往外走,他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顾缨回头看他:“皇兄有何事?”
东皇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知道陛下不甘心。这里有我和李大人守着,陛下放心吧。”他顿了顿,声音略大了些,也带出了一丝笑意,“难得出去一趟,陛下可要好好逛上一逛。若是等陛下回来时,臣问陛下到底去了哪些地方、看了多少美景,陛下却一个字都答不上来,臣可要笑话陛下了!”
顾缨眼中浮出一丝温暖,也重重的拍了拍东皇故的肩膀,转身离开。东皇故看着他玄色的背影,微怔间仿佛看到了一条墨色的巨龙游动向远方,天边的漩涡深蓝,如同一个永久的等待,期盼着、吸引着命运注定之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