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弄明白黄家家境,心中豁然开朗,可是另一困惑又浮现出来:黄家是哪里人,他们是在家乡遭遇不幸后走出到达海城,还是举家至海城后才发生变故?我无从推断出他们是哪里人,但以所了解情况,我能够有把握地说悲惨事故应该是城市的杰作。我想乡村相对单纯,大概不至于做出毁容断脚割舌的壮举;而且乡村相对落后,大约不太可能接二连三发生车祸。他们带着美好憧憬,扶老携幼来到城市,何曾想收获的却是永生无法弥合的伤痕!
“期豪,阿秀跟你讲了没有,摘些菜回来明天早上卖。”外面一个男人大声说话。
“讲了。”远处传来期豪大声回答,“阿爸,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呀?我班主任来了,屋里等你呢。”
“哦,刘老师来了吗?”男人朝屋里问话。
阿公停下活计,朝我比划着手势,“啊啊”叫着,意思是告诉我期豪父亲回来了。我对阿公笑笑,站起身夹着公文包走出去。我惊呆了!我以为夕阳照花了眼睛,使劲揉了揉,然而眼前仍是那熟悉身影。
“怎么是你!”我失声叫道。
老天啊,你跟我开什么玩笑!我只不过骑车不留神辗了一下他的手,为何要对我实行如此哭笑不得的惩罚?事故当晚醉鬼不是有过良心的忏悔么?这个戴着黄色安全帽,光着上身,穿一条脏旧牛仔裤,趿着拖鞋的矮男人,与我前世有何冤仇,究竟修来今生怎样的不解之缘呢?这个可憎恶可怜异的拾荒者!
简直无法相信,期豪阿爸居然会是他!只能用其貌不扬来形容他,不管从遗传学还是变种学来说,他都不配是期豪生身之父!期豪说过他有一个死去的阿爸,如果情况属实,那么我敢确认无疑,面前这个拾荒者必定是期豪继父。
他的错愕同样来的激烈。他正从板车上往地下搬废铁条,听到叫声转过身来看见我时,他惊慌失措,手里废品不由自主地掉在地上。
“黄大哥,我,我,对,对不起,对不起你。”我结结巴巴地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嘴唇哆嗦着,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怒不可偈地盯着我,火花里透露着不可思议的神情。
“黄大哥,手没什么大碍吧?”我惶恐不安地问。
我看见了他犹豫不决的痛苦,他努力控制愤怒,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良久,他低低地但是勿容置疑地对我说:“你快走,我不想当着孩子面跟你打架!你是期豪班主任,我尊重你,但我心情糟透了,很有可能冒犯你,所以请你快走!”
“好,我走,但是你得答应我,你晚上不会喝醉酒,不会打骂期豪。”我识相地说。
“我答应你,你快走吧,我要忍不住了。”他吃力地低低地说。
我看了看他涨红的黑脸,没有再说什么,利索地跨上脚踏车,疯了般往前狂奔。
心情沉重,思潮起伏,有千言万语堵得慌,要一吐为快。我埋头疾走,居然没骑回学校,莫名其妙骑到了东木小区。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在巨幅广告牌下徘徊许久,委决不下:调头骑回学校,还是去找李彩霞?回学校,心有不甘;去找李彩霞,则担心唐磊在家。我被期豪阿爸弄胡涂了,竟不知先给李彩霞打个电话。我心想,去找李彩霞吧,即使唐磊在家,我曾经是李彩霞同事,找个借口串串门未尚不可。
李彩霞对我不约而至特感意外,吃惊万分地说:“大海,你不担心他在家么?”
一听这话,我便明白唐磊不在家,不以为然地说:“在不在家关我鸟事,他是你男人,我也是你男人,谁怕谁呢!”
李彩霞笑道:“不得了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真是不得了了,我惹上麻烦了。”我哀叹道,一屁股跌坐沙发里,“我给你讲件咄咄怪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李彩霞关心地问。
“我前不久骑车撞伤了一个拾荒者,当时我蛮不讲理骂了他。两个礼拜前我在家喝酒遇上了他,他走街串户收破烂,我本打算把酒瓶子卖给他。今天去家访竟又碰上了他,他是我学生的爸爸。惭愧呀惭愧,我把师德丢尽了,我想他心里一定狠狠地骂着我,说我这样的老师定会误人子弟。我也觉得很对不起老师这个称呼了。”
“不,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配做老师。”李彩霞嘲讽说,“我也应该认认真真地叫你一声:祝老师。”
“你什么意思?”我警惕地问。
“像你这样常干坏事的人居然也会有良心过不去的时候,难道不是真正的老师么?”李彩霞说,“你到我家乡去,如果有人叫你老师,你先别得意,人家骂你呢,我家乡,老师是伪君子的代名词。”
“我冥冥之中预感,那个该死的拾荒者会给我带来不幸。”我不理会她的讥讽,不无忧虑地说。
“你今天是怎么了?”李彩霞怪怪地看我,“哪儿不对劲?是不是吃错药了?”
“真的,他看我时,眼神令我后怕无穷不寒而憟。”我解释说,“仿佛我跟他是前世仇家今生冤家。”
“祝老师,你说出这种话有损师德啊,有损老师形象啊,按理说,你应该是无神论者。”
“我从来不会对他人过目不忘,可是他却刻进了我脑子里,怎么也无法抹掉。”
“能说明什么呢?只不过他对你留下特深影响,用不着大惊小怪。”
“我也希望如此,让我一生平平安安才好。”
离原草之 8
虽然拥有李彩霞海绵般的温柔,但我仍是一夜辗转反侧,心里想着黄期豪,生怕他又要挨打受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仇人竟是儿子的老师,我猜想不出黄阿爸会生发出怎样感嘅,但有一点可以保证,他定会喝得铭酊大醉,借酒浇愁发泄压抑,不用说,期豪是出气对象。
早上一到学校,我立刻找到黄期豪,急急地询问他:“你阿爸昨晚喝醉了没有?打你骂你了吗?”
黄期豪两眼通红,大概是哭的,或许是没睡好,他摇着头说:“阿爸没喝酒,也没打我骂我,可是阿爸哭了,抱着我,哭得很伤心。阿爸说老师您看不起他,阿爸害怕您也会看不起我,他要我告诉您,如果您若因为他而看不起我的话,他绝对会对您不客气。”
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回去告诉你阿爸,我并没有看不起他,更不会因他而看不起你。期豪,你再跟阿爸讲,老师对不起他,等老师有空时一定去看他,负荆请罪请他原谅。”
“老师,您得罪我阿爸了吗?为什么要向他道歉?”黄期豪不解地看着我问。
“以后你会明白。”我难堪极了,忙转换话题,问,“期豪,跟我说实话,他真是你亲阿爸吗?”
黄期豪立即收敛了面容,低声说:“是的。”
“好学生可不能说谎。”我加重语气,故意板起面孔,“我再问你一次,他真是你亲阿爸吗,期豪?”
期豪犹豫一会,突然他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是的,是我亲阿爸。祝老师,我要回教室上课去了。”
黄期豪不等我回答,转身径自走出了办公室,我想怎样又不好怎样,眼瞪瞪地看着他离开。我把椅子斜靠着墙壁,两脚搁到办公桌上,半眯着眼胡思乱想开去。
我惊讶万分,一个男人那么轻易哭了。他神经也太过敏了吧?难道现实生活中他常被人看不起吗?说我看不起他,真是天大误会,我一向自轻自贱,只能够看不起自己,哪里有什么本钱看不起别人。他未免太自卑了吧?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果真是期豪亲生父亲吗?期豪说他还有一个死去的爸爸,又是怎么回事呢?阿公有什么来历,以及有着怎样不为人知不堪回首的往事?阿姑那一年出了车祸,看样子她丈夫去世很久了,也许小男孩是她儿子,而小女孩果真是她生养的吗?......
疑团一个接一个来,却无从得到解答。我想事情决不会简单,背后肯定隐埋着复杂过往!问问老刘去吧,也许他会晓得来龙去脉。所谓老刘,是期豪初一初二时班主任刘建军老师。
放学之后,我没像往常那样急着下班,而是把刘建军请到办公室。因为我们平日交际少,所以老刘一头雾水,迫不及待地问:“祝老师,有什么事啊?”
“我向你求教啊,近段时间来,黄期豪那小子令我很头痛,不是旷课就是迟到,我不晓得要拿他怎么办才好!他以前也经常这样子吗?”
“哦哦,期豪是个可怜孩子,他很不幸。祝老师,你上他家看一看吧,我想你马上会理解并同情他。”刘建军于我对面椅子上坐下来,拉开架势准备长谈。人们常说人老话多,我看不见得,老刘是反正,他并不老,才四十出头,他是典型女人婆,只要你起头一句话,他会让你轻易收不了尾。
“我去家访过,对黄家家境只有两个感受:一是震撼;二是困惑。”我隐瞒了车祸,若说出来,我敢保证用不着明天,今日最后一刻前,全校师生均会晓得,对播散丑闻,老刘会任劳任怨,不辞辛苦地亲口传达给每一个人,他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本事。那么我在学校会不好混,明争暗斗的园丁们会幸灾乐祸地指着我后背大加贱骂指责,即使他们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比我更多。
“为什么震撼?又为什么困惑?”刘建军歪着头笑问我,“难道之前你不晓得期豪家境么?关于期豪家庭情况,我对学校同事讲过怕不下于一百次了吧?你都没往心里去么?”
“我向来粗心大意,而且记性特差,老刘你大人大量切莫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