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圣驾(1 / 1)
仲翃来的时候已近晚膳时分,那时我正手持一杆镶金狼毫,蘸了饱饱的墨汁,在一匹繁纹苏绣上挥毫泼墨一幅人物花鸟图。
只是,人物不才便是区区在下我,花鸟没有,小狗一条倒是现成的。
我一人一犬大作刚刚完成,身上手上甚至脸上都沾染了不少的墨汁,听闻内侍尖声禀报“皇上驾到!”眼角余光便瞧见一抹欣长挺拔的明黄身影健步入内。
“朕的皇后在忙些什么?”充满磁性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略带清苦的龙涎香气。
这是仲翃身上特有的味道,龙涎香味是他寝殿内常年点薰龙涎香料所致,而那略带的丝丝清苦气味,则应与他时常服用的药丸有关。
声音极好听,龙涎香味也极好闻。
当然,那张脸也极好看……
我专注于案上大作,闻声惊觉抬头,迎着他如墨点的双眸灿然笑道:“皇帝相公快来看,婳儿刚刚完成的,画的是我和花花。花花喜欢婳婳,婳婳也喜欢花花!”
“皇帝相公?”仲翃语意淡淡,却也未见蹙眉,“你们平日里就是这样教皇后的?”后半句是对着向姑姑说的,语声虽仍淡淡,确已含了薄威。
“老奴惶恐,老奴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教娘娘这样称呼皇上。”向姑姑俯首跪地,言辞恳切。
我用沾染了墨汁的手一把抓过仲翃的衣袖,亲热非常,仰起脸望着他幽深眸色,“皇帝相公是婳儿自己叫的,皇上要是不爱听,那婳儿以后就不叫了。”菱唇紧抿,语声微咽,楚楚双眸期期望他,仿若有无限委屈。
却见仲翃定定望我半响,挑眉一笑:“皇后唤朕相公,朕喜欢的很。以后皇后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便是,不必理会他人的闲言碎语。”
听闻仲翃如此说,我瞬间满面华彩,笑靥生花:“皇帝相公你看,这是婳儿刚刚画好的。”
我献宝似的把我的帛画举到仲翃面前,他瞟了一眼,面上虽不辨喜怒,可终是蹙了眉。
“皇后好雅兴。只是若不是皇后说画的是一人一犬……”他略顿了顿,随即弯了嘴角,“朕还当是哪个不中用的奴才失手把墨汁泼在了这么名贵的锦缎上了呢。”
我笑意不减,只作听不懂他话中的淡讽,向仲翃娇声抱怨道:“皇帝相公你要为婳儿做主。婳儿身为皇后,这画既是婳儿画的,就应该盖上婳儿的凤印才好。可是向姑姑她们就是不把凤印给婳儿拿出来。”
我盯着仲翃的面色,有意瞧他的反应。却只见他面上无甚波澜,转头对向姑姑吩咐道:“你们主子既是要凤印,给她便是。若是往后再这么不懂规矩不会伺候,也就不必在这昭阳殿里当差了。”
他语调虽和缓,但天子威严却是不容半分小觑。当下在屋内侍候的宫人都匍匐于地,口中直呼“奴才谨记”。
一时葡叶奉上茶盏,仲翃浅啜了两口,随即把玩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闲闲道:“朕听说皇后今日在御花园玩的很是热闹,只是皇后一向体弱,不知可曾累着?”
我心内冷笑,终于到正题了。
“累倒是不觉得,不过今日婳儿好开心,在御花园还碰上了贵妃姐姐和贤妃姐姐呢。而且贵妃姐姐和花花玩得也很开心,婳儿还想着明日再抱了花花去找贵妃姐姐玩呢!”
仲翃淡淡道:“皇后不必费心了,玲珑今日可是吓着了,太医说须得好好地静养几日。不过”,他转头望着犹自在地上撒欢的花花,“花花既是皇后的爱犬,就应好好管教才是,省得往后再不懂规矩冲撞了别人,有损皇后的贤名。”
此时我正拿了向姑姑奉上的凤印,兴致勃勃地在我的帛画上盖章,对仲翃的话只当没听见,并不理会。
向姑姑见我未作反应,便向仲翃福了福身,“皇上教训的是,老奴代皇后娘娘记下了。”
仲翃语意深深,“你们主子这么——娇憨率真,孩子心性,也难为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了。”
“回皇上话,能伺候我们娘娘是奴才们几世修来的福分。皇上如此说,便是折杀奴才了。”向姑姑姿态娴雅,恭声道。
仲翃笑,语意不掩嘉许,“嬷嬷不愧是宫中历练已久的老人了,说话做事很是知分寸,懂规矩。”
向姑姑笑的甚是恭和,“皇上谬赞,老奴愧不敢当”,随即敛了笑意,屈膝跪地,向仲翃肃言道:“圣上英明,老奴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只见向姑姑俯首又拜了两拜,“这话本不该老奴多嘴,只是关乎到皇后娘娘的安危,老奴也就顾不得了。”
她有意顿了片刻,遂恭声道:“娘娘宫中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近来夜里时常听到奇怪的声响,竟像是女人的哀泣之声。另外……有些夜晚当值的奴才都说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还说是瞧着竟像……像殁了的云妃娘娘……”
“有这等事?”仲翃微沉吟了半响,讶异道。
“皇上明察”,向姑姑深深俯首,“老奴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分欺瞒。若不是近来因为此事皇后娘娘总觉得心神不宁,老奴也不会斗胆在皇上面前放肆。”
“就是就是,向姑姑说的不错”,我终于从帛画中回过神来,向着仲翃委屈道:“皇帝相公一定要给婳儿做主,好好查查这件事。省得婳儿总是睡不好觉。”
仲翃沉声道:“云妃已死了多时,竟然还有人在这昭阳殿里装神弄鬼,宫中历来最忌讳这些东西,此事,朕必彻查。只是,如今北方形势险峻,一时也不好调配人手”,只见仲翃凝神细想了片刻,遂展颜一笑道:“是了,六弟晋阳王游山历水了多月,前日刚刚回京,此事交由他办理,朕还是放心的。明日朕就下旨,命晋阳王全权处理昭阳殿虚灵鬼怪一事。皇后也可宽心了。”
我欣喜异常,笑逐颜开道:“皇帝相公最棒了,还是皇帝相公待婳儿好!”
仲翃笑意闲闲,不动声色地品着杯中香茗。
此时天色渐暗,时辰已是不早了。我心下微奇,怎么仲翃丝毫没有起身离去的迹象,难不成还想在我宫中用了晚膳再走?
果然,不多一会,大内总管张福海屈身入内请示道:“皇上,该用晚膳了。您看您是回乾元殿呢还是……”
“就在皇后宫里用了吧。”仲翃语声仍是淡淡。
不知道我宫里那些奴才们这会怎么高兴呢!这还是大婚以来仲翃第一次在我宫里用膳。
只是晚膳之后就该安寝了,到时若仲翃还不肯离去…… 我一时心乱如麻,只是面上未露半分。
“皇帝相公”,我甜甜唤他,“婳儿宫里的厨子都是出嫁时父皇命婳儿从瑶国带来的,不知皇帝相公吃不吃得惯婳儿家乡的口味。”
我有意推却,不想仲翃未有半分迟疑,挑眉慨然道:“朕既是天子,那这天下间的美食朕便都能吃得,何论南北!”
好大的胃口!好狂的语气!
只是如此狂妄自负的话语此刻由他说来,竟是该死的恰当,没有半点牵强,好像将来席卷五国,一统天下的君王就该是如此刻的仲翃一般,锐意锋芒,煌煌之势不可挡!
不过这样的浩然霸气怎么都不像是一个被他人摆布的傀儡帝王所有。
我不觉微皱了眉,若说仲翃是病弱傀儡,我不信。但要说他是存心蛰伏韬光养晦以期有朝一日挣脱樊笼大展宏图之志,我倒还信上几分。
一时饭毕,我心思百转,今日我兴致高昂的游赏御花园,就已然表明了自己身体并无大碍,若他一会安寝时不愿再宿于东暖阁,而是要我近身侍奉……
不敢再想,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我强自欢笑,内心却是焦急万分。
“皇上,时候不早了,老奴为您打点安寝吧?”向姑姑眉眼带笑,温声询问道。
我知道仲翃此刻正盯着我看,是以虽然心下纷乱,面上仍如常,不肯教他窥了心思去。
只觉他双眸深深盯我半响,遂起身随意道:“罢了,皇后身体刚好,朕就不在此叨扰了。朕还是去瞧瞧玲珑吧。摆驾,金蟾宫。”
“今日之事娘娘怎么看?”
“比我们之前预料的还要复杂数倍。”
待仲翃走后,我坐于妆镜前,一件一件卸去满身琳琅饰物。
向姑姑立于我身后,双手慈爱地抚过我如瀑般秀发,低低开口:“没想到皇上素日竟藏得如此之深。”
我冷笑,“向姑姑也看出来了?仲翃并非池中之物,只怕将来这天下必有一番混战。”
“只盼我瑶国能够安于现世,独善其身。”向姑姑语意幽深。
我无奈一哂,“向姑姑也糊涂了。若天下皆乱,我瑶国又怎能苟安一隅独享太平?婳儿只愿到时能够拼尽全力,护得国土家园周全。”
“娘娘不必如此辛苦”,向姑姑深深望我,满是爱怜,“有皇上和太子在,定不会使瑶国子民受苦。”
“太子哥哥未免年轻气盛,而父皇和舅父,终是老了。”我语意已带悲戚。
如今这天下局势危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一触即发。今日仲翃也提到说,北方形势险峻。他所说的,必是北方的鲜卑族二部。
鲜卑二部历来都是连年征战,势如水火。只是近几年不知是何原因二部关系竟日趋和缓,休戈止战,并愈发亲密。
近日双方往来频繁,似是达成了某项协议,南北二部各出二十万兵马,共集精兵良将四十万,悍马铁骑,陈于边关重镇平照城,大有挥戈南下之势。
而那四十万铁骑若要南下中原,首当其冲的便是大夏。所以仲翃才有形势险峻之慨叹。
并且今日在御花园落木亭中,那上官玲珑向我卖弄炫耀的莹透玉镯,据她所说不也是南诏国近日贡奉的吗?南诏国与我瑶国毗邻,一向都是与我瑶国交好,又是什么时候与大夏如此亲密了?
我不禁眉头紧蹙,如今各方形势莫名,当真令人烦乱不堪。而若想要有所动作,防范于未然,却也当真不知从何下手。
少不得还要耐心等待,静看形势发展。
“今日御花园中,你看贵妃、贤妃她们二人如何?”我手拿一把玉梳,自镜中望着向姑姑问道。
“娘娘觉得呢?”向姑姑慈柔看我。
我笑,“上官贵妃乖张骄纵,喜怒皆形于色,不过仗着上官氏一族在宫中肆意横行,心思蠢钝,倒还罢了。只是这梅贤妃……倒不像是表面上那么温婉无争,安分宁和呢。”
“娘娘这话不错”,向姑姑温言道:“后宫女子为了争宠一向都明争暗斗,今日贤妃说话句句得体,行止也无半分差池。表面看来是极力维护上官贵妃,可也难不保她是故作贤和,伺机而动。若真要如此,那可比上官贵妃要难对付的多了。”
我思绪烦闷,“谁又是真心想和她们斗?要不是这该死的和亲……四妃中除了贵妃贤妃和空置的德妃,尚有一位韩淑妃呢,也不知又是什么厉害人物……”
“六宫妃嫔如此之多,娘娘若要头疼这些,又岂是愁的过来的?只是老奴有句话……”向姑姑欲言又止。
“向姑姑有话便直说,跟婳儿客气什么?”
“娘娘”,向姑姑语意深沉,“恕老奴直言,若想要在后宫站稳脚跟,立于不败之地,君恩是第一,也是唯一的筹码。”
我静默不言,向姑姑继续道:“如今既已嫁入大夏,那该忘的事,该忘的人,纵是再不舍,也统统都忘了吧。现下以娘娘的处境,抓住皇上的心才是首要的。若要再得老天庇佑怀上龙裔,诞下龙子,那才真是娘娘的福分。只怕到时,大夏和瑶国的关系也会更胜往日。”
向姑姑殷切的目光直望向我,我只觉心下一片冰凉,不觉泪意上涌。
“向姑姑”,我哽咽开口,“即便我能放下穹哥哥,可是姑姑以为,那仲翃,便必是我的良人吗?”
向姑姑深深叹息,“娘娘和宁公子终是有缘无分。”静默了片刻,忽又道:“原先老奴还以为皇上真如外界传言一般病弱不堪,昏庸无能。只是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事已至此,娘娘为何不赌上一把?”
“赌?”
“是的,就赌皇上的一颗心,赌娘娘能不能赢得皇上的这颗心,赌皇上究竟是不是娘娘的良人。”
我心绪纷扰,无言沉思。
“老奴言尽于此,还望娘娘三思。”
向姑姑叹气,无声退下。
望着镜中忧思沉沉的女子,我心口微窒,思绪万千。 赌?
纵是我和穹哥哥再无缘相见,仲翃尚有后宫佳丽三千,我如何赌得?
况那仲翃帝王谋断,城府难测,心思深沉不可掌握,我如何赌得?
且这世上男女情爱,皆是发自于内心。缘分天定,人力不可扭转,他这一颗心,我又如何赌得?
玉壶光转,耿耿秋灯。
我躺在雕花凤床上,久久不能成眠。
明日晋阳王仲陵就会奉旨来我昭阳殿彻查云妃鬼魅一事。晋阳王仲陵,一别已是数月。当日我自瑶国跋山涉水远嫁大夏,便是这位大夏六王爷一路护送。
时隔数月,犹记得我出宫那日,在渔杨渡口,那靠在船舷上玩味望我的风华男子。
火红衣衫,勾唇浅笑。望向我的眼神也是幽昧莫测,兴味深深。
这位一直以来都游离于朝堂之外,寄情于山水,偏好奇珍异玩的潇洒王爷,明日来我昭阳殿,不知于云妃一事上可有什么裨益。
我只是奇怪,昭阳殿鬼神之事闹得整个中宫不得安宁,皇后神思惊扰,忧虑于心,虽说牵扯宫闱,关乎朝堂,但毕竟也是后宫之事,外臣本不便干预。
却是为何,仲翃偏偏选了晋阳王来料理此事?
若仲翃还像我以前认定的那样昏聩倒还罢了,但事实又并非如此,当真令人难以理清头绪。
更漏深深,我心思难定,独欹枕上,听尽窗外落木秋声。
第二日我方梳洗罢,那仲陵便偎红倚翠,携芳带郁的来了。
我闲倚在贵妃榻上,一面赏玩着今早刚折的一枝泣露桂花,一面听葡叶连比带划地讲述刚在前厅看到的情景。
“娘娘不知道”,葡叶俏眼晶亮,声音透着兴奋,“六王爷好大的排场!”
我嗤笑,“怎么个排场法?”
“带了四位姑娘呢,个个儿像仙女一样,怪不得人人都说咱们这位六王爷风流成性呢。”葡叶犹自眉目带笑。
我也诧异,这位晋阳王先前去瑶国迎亲,一路护送我至大夏,虽然路途中碍于身份礼节没有过多接触,却也是见过几面的。
素来听闻晋阳王张扬跳脱,潇洒成性,乃是深恶规矩礼法之人,又因与仲翃兄弟之情向来亲厚,所以仲翃也从未多加苛责于他。
只是今日他是奉旨来我昭阳殿彻查云妃一事的,不想他竟如此唐突,带了四名不相干的府中美姬过来,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话说他这四名美人也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妙人物。晋阳王倜傥风流,妩媚多情,风华之色仅次于其皇兄仲翃。又兼博古风雅,寄兴于诗画,遂颇得京中名门贵媛青睐。
只是他素日游荡于各个名山大川之间,困闲于京中的时日不多。而他身边也常伴有一十二名韶龄女子,各个风采逼人,娇媚楚楚。
这十二名姬妾乃是他终日游山历水,于那大漠黄沙,杏花烟雨的各色地界,觅得的十二名风情各异的绝妙女子。据说是个个都有旁人比不得的不凡之处,所以平日总是不离于身,出门也总是带上两三位。
可他今日是奉旨进宫,来我中宫觐见皇后的,竟仍有四位佳人在侧,当真让人纳罕。
此刻他坐于前堂大厅之中,望着自己的四名姬妾,不知心下是何想法。
我让向姑姑先去前厅传话,说我正在梳妆,烦请晋阳王稍侯。然后在寝殿静坐了片刻,便携了葡叶、片菱等一干宫婢,来到了正殿前厅。
我甫一进入正厅,便瞧见前座玉椅上斜倚着一位灿红衣衫的男子,眉目精雅,笑意闲闲,自成一股风流之态。左右两侧各立着两名美貌女子,神色恭谨。
我笑,这便是仲陵和他那四名美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