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硕(1 / 1)
华服高髻,清芷端坐罗堂,她已今非昔比。
权力的确是好东西,看别人的巴结奉承,看自己的翻云覆雨,冒名其妙的满足,怪不得若耶要用尽手段让新颜坊蒸蒸日上,清芷漫不经心的拨弄自己的袖口,栩栩如生的牡丹,是蝶记定制的。
她已不再刺绣,因为每下一针,她就不禁念到自己的枕寒衾冷。针针扎在心上的感觉并不好,索性自此收手,不想不念,日子还是得过的。
她自认自己要的并不多,她只要一个良人,不求多好,只求能一心一意陪她白头偕老。奈何天意弄人,罢,等不来良人,自己便凑合着过好了。这世道没有谁真的离不了谁。
独立掌管新颜坊一年有余,清芷渐渐习惯这样的日子,扮尽红脸、白脸,与人嘻笑怒骂,她便如同新颜坊这个名字一样,姿容百变,隐有当年若耶的风范。当然,现在的客人多数已不记得名噪一时的若耶坊主,他们只是追捧清丽忧郁又有些妖异的清芷坊主,为她一低头的温柔、一回眸的妖媚倾倒。事情有时候直白的让人恐惧,没错,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清芷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人抛诸脑后,但她不怕,能红一日便是一日,存些体己,等找到后继者把重担一些也干净利落。
浅笑薄媚,素衣淡妆,手执团扇,清芷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团扇她是不离手的,多好的东西,病来遮面、夏至应景,正是他们最好的写照。
这天清芷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成云歆。
“王夫人前来所为何事?”清芷目光流转,看着面前有些憔悴的成云歆。
“我是来看晖儿的。”
“噢?你答应过不再来的。”信手扇了几下团扇,清芷不以为意地说。
“是,我是答应过。”成云歆长叹一声,平日里的精干无影无踪,此时她不过是个衣衫普通的少妇。
“何故出尔反尔?”
“王硕……”成云歆停了一下看看清芷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于是继续说:“他,快要出事了,我已探到消息,所以想来见晖儿最后一面,还望成全。”
“是充军发配还是满门抄斩?”清芷对此事也有所耳闻,不过她并未放在心上,已经没有关系的人,不必去关心她的近况。
“发配充军是最好的结果。”
自辰王故去后,原本以沐奕辰马首是瞻的官员树倒猢狲散,让轩王占了大大的便宜。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大清洗,其他官员尚有可能投诚,成桓忠却是难逃一劫的,连带着王硕也在这一年多里穿尽小鞋。前几天又传出王硕收受贿赂的事情,于是众臣为自保纷纷上书参奏,一时王硕四面楚歌。成云歆已去求了成桓忠,但是成丞相自身难保,况且他还有两个儿子也危在旦夕,故对成云歆的请求是斩钉截铁的拒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成家与她已无瓜葛。连日来成云歆和王硕二人四处打点受尽冷眼,王硕自知大势已去已遣散家丁只等锒铛入狱的一刻。成云歆也万念俱灰,终于想起寄养在新颜坊的儿子,鼓足勇气找到清芷。
恶人自有恶人磨!清芷暗暗有些欣喜,嘴里只说:“初初是我的儿子,你只能以姨娘的身份探望他。”
“真的可以?”成云歆有些不太相信清芷那么简单就答应了她。这几日她尝遍人情冷暖,忽有人和颜悦色,不免受宠若惊。
“当然。”清芷见她如此想她定是被人拒绝怕了,也是,不知分寸的伸手求助一次次被人推倒在地也算是自取其辱了。但这刻薄的话又何必当着她的面说,往日纵有千错万错,亦是王硕错多,她错少。况且既已蒙尘,更不必落井下石,所以清芷拍拍她的手说:“我这就去叫他来,我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识字,现在应是由夫子陪着做功课。”
初初由夫子领了过来,清芷见了他顿时会心一笑,平日疼他如珠如宝,每每想到都禁不住喜上眉梢。成云歆按耐住心中的激动坐在一边,一双眼牢牢盯住初初。
“夫子,辛苦了。”清芷站起身从夫子手里接过初初,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坊主客气,此乃在下分内之事。”夫子客气地回道。
要找个夫子来给孩子开蒙不难,难就难在由夫子愿意到新颜坊里授课。文人总是自诩傲骨铮铮,偶尔狎妓是风流韵事,可真在教坊讨生活就是大大的有辱斯文。亏得这位卫夫子摒弃门第之见,不吝赐教,当然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对清芷的爱慕。论人品、出身,他倒不失为理想中的良人,只可惜他来得太迟,若早上一时……莫莫莫,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初初,今天学了什么呀?”清芷知道初初先天不足,故而从未想要他有什么大成就,学一点是一点。
“夫子教了百家姓。”初初自豪的答道。
“是吗?来,被给娘听听,这位姨也是特地来看初初的功课的哦。”清芷将初初的注意力转向成云歆。
“姨姨好。”初初有礼貌的打招呼。
“好。”成云歆激动得不能自己,她的儿子被照顾得很好,但他已不是她的儿子,一时间百感交集,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初初朗声背诵了起来,“冯、陈……陈……”他抓抓头,“陈……楚……”好了,彻底背不下去了。初初可怜巴巴的看向卫夫子,期望得到他的提示。
请只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不由放声大笑,“好了,好了,别背了,回去跟夫子好好在诵读两遍。今天刚学就能背下这些已经错了。”说完她转向卫夫子说:“夫子劳你费心了,小儿愚钝,还望海涵。”
“小公子生性乖巧,十分惹人喜爱,在下定当殚精竭虑。”
“方才我做了点心,待会儿着人送去书房,夫子可带回去享用。”
初初跟卫夫子回去书房,清芷对成云歆说:“看到了,他过得很好,我对他视若己出,你大可放心。”
成云歆深吸一口气,跪倒在清芷面前,“你曾跪过我一次,现在我还你。王家欠你的无以偿还,”说罢她重重磕了个响头,“谢你高抬贵手不计前嫌。”
“稚子何辜,”双手抚上小腹,她重复了一遍,“稚子何辜。”
成云歆知她所想,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尽管让清芷失去亲子是王硕狠心所为,也与她的态度脱不了干系。成云歆不是不内疚,但她不后悔,就像人在江湖,杀人也被杀。
清芷又开口:“其实大可叫他休了你,犯不着与他同渡牢狱之灾。”
成云歆苦笑着否认,“即使他愿意,我一个下堂妇又能去哪里,成家是容不下我的。与其回去受他们指指点点、明朝暗讽,不若嫁鸡随鸡,与他同甘共苦,搏个大妇的好名声。”
成云歆是放不下名份的,大户人家的千金宁可失了性命,也不可失了颜面。本来,清芷想说新颜坊可以收留她,转念一想,这是大大侮辱了她,冰肌玉骨岂容教坊玷污?!新颜坊固然不怕多一个杂役,成家人又怎么肯屈就?破船上有三斤钉,他成丞相虽失势,也有能力把新颜坊闹个天翻地覆。还是别说些自讨没趣地好。
“坊主,多有叨唠,此番心愿已了,之后的事皆听天由命。”来看晖儿是他最后的心愿,他既过得好,为娘的也能放心去了。想到王硕的罪名、下场,她知道自己必死,发配充军的官宦女眷不是没为官妓就是充为军妓,要不就是为奴为婢。她堂堂将军夫人、成家小姐不可受辱旦求速死。
成云歆离开新颜坊后不久,王硕便被羁押入狱,案件很简单,人证、物证俱在,王硕秋后问斩,家眷财产一律没官。将军府被封的那天,据说成云歆先杀幼子、婢女而后自戕,到过现场的人谈之无不变色。成云歆一介女流,毫不心慈手软,睡房中血流遍地,古董字画皆毁于一旦。她在用生命维护他们最后的尊严。
成家拒绝出面收尸,官差只得将母子主仆三人停尸义庄。成云歆苦苦保守的颜面终在她亡故后烟消云散。
感叹着大户人家的亲情如此不堪一击,清芷备了三口薄棺安排他们下葬,权当是做好事、积阴德。说到底成云歆对她无好无不好,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宽宏大量、有容人之心的大妇。
死者为大,昨日种种,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