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十八、苦命的女人（1 / 1）
冤家去不回，柴米日日短；一日三餐都不济，饥饿谁来管。
瞒着海与天，怕见熟人面；一步一挨上山来，昏倒在路边。
——仿宋词《卜算子》
夜，静悄悄的，在东南风的吹拂下，安详地睡去。小屋的堂前门半掩着，晃晃忽忽的灯光带着动作的人影在板壁上晃荡着。
黄素娟和大女儿雪花面对面地坐在竹椅子上织麻帽，一盏笨脚的四方玻璃灯放在中间的帽楦头上。母女俩只有飞快地织着帽沿，彼此之间一句话都不说，折磨着两张竹椅子伊伊呀呀地叫个不停。
麻帽终于织好了，黄素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让雪花去收拾，自己靠在椅背上休息一会，眼睛直楞楞地望着门外。
口粮被扣了整整一年了，水塘让农药给污染了，竹木差不多砍光了，鸡鸭也卖光母猪又病死了，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早就断了粮，靠织麻帽卖点钱到市上换回一点杂粮充饥，这种日子叫她怎么打发呀！
远处，荧火虫在稻田里飞来飞去，象鬼火一样。前些时后，梅青和梅宝偷偷叫人来带口信给她，说牛头岛打死了一百多人，大年躲在一个地堡里让炮弹给炸飞了，连尸首都找不全，都被就地埋掉了，亏他兄弟俩躲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山洞里，逃过了一劫。她听到后没有感到突然，也没有流泪，因为残忍的岁月已经把他变得麻木了，更何况那也是早就预料当中的事情。他不知道这里头的原因，恨只恨一个人，就是赵东山，因为他与大年反目，逼着大年出走的；又是他作出的决定，扣发她一家一年的口粮。现在大年死了，他们一家倒飞黄腾达了；她一家人忍饥挨饿，他们却大吃大喝，这些都是千万人眼见的事实。这一切的一切，她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雪花收拾完麻帽，感到一阵的轻松，小声地唱起了娘从小就教会她的一首儿歌来：“竹枝长，竹叶短，妹妹从小没娘管，吃哥饭，淘嫂气，……”
“拍”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刮在雪花的脸上。“你娘还没有死，你就活生生地咒起我来了。要是我真的死了以后，看你们吃谁的饭，淘谁的气！”黄素娟正在气头上，顺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雪花立脚未稳，一下子歪倒在椅子上，她感到很委屈，就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黄素娟看到女儿那副皮包骨头、风一吹就要倒下来的模样，不觉心疼了，心里想这个孩子从小就跟着自己吃苦，要吃没好吃的，要穿没好穿的，一天到夜累死累活不停地干活，怎么可以拿她来出气呢？她后悔极了，忍不住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抱着女儿痛哭起来。
母女俩哭哭停停，停停哭哭，直到下半夜才勉勉强强上床去睡。
这下半夜，黄素娟还是没法睡好，孩子们饿醒了，这个闹着要吃的，那个哭着喊妈妈，素鹃哄来哄去，直闹到五更时分才安定下来。她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点上灯，找几件破衣服补补。
她打开那个老式大箱橱翻起来，翻着翻着，翻出一个夹板花包袱来，打开来看，里面有一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只白色的哨马袋和两只缺了边的粗瓷大碗。她记得以前听大年说过，这是他小时候与娘一起用过的讨饭篮，在大队里召开忆苦思甜大会是拿出去展览用的。
她盯着讨饭篮发了一会呆。忽然，她醒悟过来，这分明是大年指引她重走祖辈所走过的道路。啊！叫她出去讨饭，对于今天的人来说，那是多么羞耻的一件事啊！她怎么会肯轻意走这一条路呢？但是，现在除了走这条路以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她想来想去，想起了大年临走时的话，为了生存，为了把孩子们拉扯长大，她顾不了这些了。她暗暗下了决心，就赶快把雪花叫起来。
“娘，有什么事吗？”雪花起来说。
“你趁早给哥哥做几个糠窝窝，让他赶潮水去海涂头抓讨一点小海；上午去镇上卖了麻帽，买几近薯丝回来，给弟妹们熬点汤吃。我现在就出去一趟。”黄素娟边说边打着包袱。
“娘，你要到那里去？”雪花担心地问。
“我出趟远门，到你舅舅家去借点吃的东西。”
雪花最能领会娘的意思，就起来打灯给娘引路，一直把娘送到竹林外面。
黄素娟并没有往海山那边走，而是往相反的陆山方向走。她打定主意，不能在地方上丢人现眼，让人家看不起，到远远的山里头去讨饭。她借着月光趁天亮以前溜出村子，为的就是避开人家的眼目。
风早已停息了，从海面上飘来团团浓雾，包围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黄素娟忍着饥饿，摸着道儿慢慢地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她一路走一路想，想来想去想不通，同样是□□的天下，为什么有的人红的发紫，家里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有的人却要被打入十八重地狱，一家子都跟着倒霉。她觉得她的命太苦了，过去苦，现在苦，将来还有苦不出头的日子。她听别人说，民间妇女最苦的要数孟姜女了，可是孟姜女还可以到长城去找丈夫，她现在到那里去找丈夫呢？她觉得自己的命运比孟姜女还要来得苦。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歌来。
天已经大亮了，广播里到处都响起了《东方红》的乐曲声。黄素娟已经走上山路，好不容易爬上了岭头。她太累了，就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一下。他望望东天，霞光万道，一轮红太阳正在喷薄欲出；望望西天，圆圆的月亮躲躲闪闪，正要隐退。她不禁对月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月亮啊月亮，你初三初四眉毛月，初七初八镰刀弯，到了十五十六，还有团圆的日子，我和大年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团圆的了！阿弥陀佛啊……”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心血来潮，喉头又痒又粘，连着咳嗽了几声，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来。她终于支撑不住，慢慢地歪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