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57章(1 / 1)
梦阑听完故事,亦思索了半晌,叹道:“为何埃涅阿斯要走呢?世间男人大约都喜欢顾着这些有的没的,他要去完成的那桩使命在他心中的重量竟超越了他对她的爱。难怪狄朵伤心而死,她必是因为在他的权衡下,轻了他们的爱而自感绝望。”
格雷觉得他先时饮的那些酒仿佛开始有些作用,脑袋有些混沌起来:“他兴许另有苦衷,只是……只是没来得及一一告诉她,又兴许,这其中有许多意外,令她一路误会。终究酿成了悲剧。”
她见他说话有些含糊,道:“你仿佛饮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点头道:“麻烦你了。”
她搀着他一路走出奈何桥,在门外替他取了车子,方要扶他进车内,思蕴却由另一家酒吧走了过来,见梦阑将格雷搀着,颇不待见道:“梦阑小姐,你们这是去哪里?”
梦阑笑道:“我刚来找格雷,见他有些醉了,正要送他回家。”
“你是客,如何能让你做这些?还是我来送吧,他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说罢伸手便要去将格雷接过。
格雷虽有醉意,却将思蕴的言语听得分明。他有些踉跄地靠向梦阑,躲过思蕴伸出的手道:“酒吧街尚在营业……你留下看着吧,梦阑送我便可。”说罢,便与梦阑一同上了车离开了。
思蕴满眼哀伤地瞧着远远驶离的银色小轿车,她往日因不曾有危机感,是以不曾明确表达过她的心思,亦便不曾明确得知他的心思。如今梦阑出现了,她见他对她仿佛甚是不同一般,开始为此焦虑,便想将梦阑对格雷的念头先打消了,谁知他竟如此不给她留下台阶。
望了半晌,眼眶竟不自觉地湿了……
梦阑开着车对格雷道:“方才傅小姐也是一片好心。”
格雷只是倚靠在车座椅背上专心望着她的侧脸,眼中一片柔情款款,并不理思蕴的事,口中道:“你今日如何会来找我?”
她只识得他个把月,他拿捏不准她的心思,心中时时惶惶。她既将从前一概抛却,眼前的她便如同一个新生命,新生的阿满会再次爱上他抑或转而爱上别人,他完全无法得知。
然想到她会爱上不是他的另一个男子,将一腔深情都倾注于另一个人,她的泪水欢笑,都将交付那个人,他便心如火烧般灼痛。
他自嘲地想着,他这实属现世报。他多年前何曾不是给了阿满这样一条血路让她去走?他甚至勉强她与他们住于同一屋檐下,这是何等自私与残酷?他如何下得去手?
梦阑侧头笑道:“我今日闲着无聊,想找你出去走走,谁想你竟喝多了。只得再去你家观光了,顺道去瞧瞧大长老,不然他准会不高兴。”
她见他的眼光定定地像是黏在她身上,竟被看得心中一动。有些慌乱地转头看路。
近来她的心情十分怪异,先前他日日来寻她,她也习惯了。这两日他突然在她的生活里消失,她竟挂念起他,听了手机铃声与敲门声总疑心是他,待确定不是,心里空落落地塞满了失望。
前一日她在壁柜内翻来覆去地思量着,终于决定这夜来奈何桥瞧瞧。原来他是有烦心的事,她知道他瞒了他的心事不肯说,她也没立场追问。唯一能做的只是将他送回家,兴许她的陪伴能令他稍微好过点。
格雷见扫了她的兴,向她承诺道:“明天夜里我陪你四处走走……若你此番兴致正浓,我倒……也不是很醉,你想去何处……我们将车转回去。”
说是如此,他却觉得孟婆汤的后劲越来越明显,他已经开始觉得晕眩。
梦阑听他要勉强自己陪她散步,心内一阵暖意,不禁柔声玩笑道:“你醉得这个样子,难道我扛着你四处走走吗?还是等明日吧,我会在S城逗留一阵,并不急着观光。”
他迷糊听见她说逗留一阵,一时急得竟伸了手去拉她:“你……多留一阵……可好?”
她见他如此激动,只得半哄道:“我也没什么事,多留一阵便多留一阵……你快放手,我在开车呢。”
他听了她的承诺,面上显了安慰之色,点头道:“好,你专心开车。”说罢闭了眼睛便躺靠在车座上。
她边将车开着,便偷偷看他,那略带醉意的沉静睡容,有些疲倦,是常年的种种历练积淀的倦意。他眉头似有若无地轻轻蹙着,她竟有些不自主地怜惜,想伸手替他将那眉间的纠结抚平。
三百多年,往事历历,必在他心头越陈越重,他有时才会如此心事重重。
而她,十多年前便成了一个没有往事的女子,大长老从不肯透露过多关于她的过去,她有时好奇从前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那个梦中的亡夫,究竟曾如何伤她。
有时,她又觉得,血族的生命如无意外不会终结,回忆这东西越积越多,心中那个资料室堆积如山无从清理,终究要不堪重负,重新开始未尝不是件好事。
将车驱入他的车库,托马斯已经迎了过来,帮忙扶着格雷进屋,边道:“伯爵如何又醉成这样?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了。”
格雷只是在醉中迷惘四顾搜寻着梦阑的身影,待见了她在身边,方安静地任托马斯扶了入屋。
大长老正巧要出门,见了格雷这个样子,掩了掩鼻子道:“好大的酒味,是跌进酒缸了吗?”见了梦阑立即换了副愉快的模样道:“梦阑,是你将这醉鬼送回来的?真辛苦你了。我这会儿要去赶个密会,很快便回来,你在客厅内等我片刻,我也许久不曾同你聊聊了——记得,在客厅内等,别跟着格雷汉姆四处乱跑,有危险。”说罢便笑着走了。
梦阑摇摇头,大长老对格雷的持续诋毁,她已经习惯了。
送了格雷进屋,托马斯将他扶了上去,梦阑坐在客厅看着电视等待大长老。
她将那部电视剧看得着紧,竟不留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待抬头望了眼墙边的落地钟才惊得跳了起来,已经是凌晨三时多,再不去温水里泡着,等寒意遍体侵袭而来又要受罪。
想着便是赶回去怕也来不及了,若是在半途病发更要命,又埋怨着大长老完全无有时间观念,知道她睡前要泡温水还拖到这时间仍不回来。
托马斯见她站着心事重重的模样,趋近她道:“梦阑小姐,可有事要帮忙?”
梦阑有些尴尬地道:“可否……借我个浴缸让我泡个澡?”
托马斯想起格雷几日前在阿满房内对他说,那个一直为阿满留着的房间不知她可会满意,想这房间既是她的,便自行做主一路将她带了进去。令女仆为她放了水,又为她送来了干净的浴巾浴袍。
梦阑入了这间房后却有些置身梦境的感觉,这屋内的家具、摆设,甚至窗帘,画架及书桌上搁着的一摞旧书都仿若再见一般熟悉。然这是格雷的屋子,她自然不可能见过。
抚摸着房中央有些陈旧的棺材以及棺材内深紫色的天鹅绒铺垫,绣了大片大片玫瑰的枕头。这也不似是客房,倒像是个一直在被使用着的房间,主人暂时外出。
既一时也想不到在何处见过,看了几眼便入了浴室,那浴室倒是簇新的,也有个泡水的池子,只是比格雷房里那个略小些。她脱了衣服便下了水,在池边的靠座上靠坐着。
不一会儿,便觉寒意透体而至,将双脚亦搁上了靠座,抱着自己膝头瑟瑟发抖。温暖的水贴着她冰冷的皮肤,同她体内源源不断的寒意相抗衡着。冷与暖,将她的身体往两边撕扯着,扯得她的皮肤一阵阵发麻、疼痛。
近些年她这症状已经比前些年减轻许多,泡水的时间亦逐年减短。大长老说随着时间过去,她这些病症终有日会痊愈。她这许多年却不胜其扰,这每日要在温水里浸着,出门面上要贴了花钿,她出个门根本就是兴师动众。是以她醒来后的这十多年都不曾离开过大长老府内。
大约泡了半个钟头上下,体内的寒意方逐渐退散。
她虚脱般地爬出浴池,将周身擦了一遍,换上衣裳。觉得有些脚软,扶着墙走出浴室,见了墙边的大双人床,便一路走了过去,想小憩片刻,若大长老仍未归来,她便回去改日再来。谁知方才一场冷热交替的大战令她元气大伤,竟累得睡了过去。
睡了片刻,依稀觉得有人轻轻抚着她的面颊,有个声音低哑得近乎哽咽地喊着:“阿满……不痛了……”
她将一双疲惫的眼睁开,惊见格雷坐在他身畔,上半身伏在她身上,双臂撑在她两侧,一只手反复在她侧边面上流连。俊逸的面孔离得她只得二十公分左右,那幽蓝幽蓝的眼内是一片汪洋,澎湃着隔世的汹涌。
他在自己屋内小睡了一阵,竟做了个梦,梦见阿满在古堡的房内照镜子,他推门进去,她回头向他笑道:“格雷你快来瞧瞧……”
他走到她身畔,弯了腰将头靠在她肩上,见了镜中的她面上竟有一片华丽的彩绘便道:“你便是不画这些亦是好看。”
她却笑看着镜中的他道:“不将它们遮了去我便要看到我那阵挨的痛……彼时一颗心被伤得血肉模糊,血气才会逆涌。我吐了好多血,像是要将整颗心都一并吐出来方得解脱……”她幽幽叹着:“后来我好了,面上却有这些红斑,这些其实是一片血印子,是未曾顺着眼泪流出的血液积聚在了面上……你曾给了我左脸一巴掌,如今右脸又长了这一片红印……我两边脸时时都同我说,它们很痛……”
说着,她面上妖娆的玫瑰彩绘径自生长了起来,长成带刺的花藤,一圈一圈将他由她身边隔开,将她团团绕在了中间。阿满也不挣扎,只是一直望着他,眼神幽怨地道:“很痛……格雷……我很痛……”
他吓醒了过来,口中喊着阿满,却是在自己房内独自一人。
酒意仍未过去,梦中那副她被玫瑰花藤缠绕包裹的惊心动魄的画面缠绕着他。
他有些踉跄地走到了阿满房内,一推门,却惊见她躺在床上小睡。
昏暗的室内,她睡容恬美,那一身黑色衣裙将她苍白的皮肤衬得更白了几分,如美玉剔透。长发散了一身,神秘华丽。
在这个属于记忆的房间内,时空仿佛错乱了,他像是回到了与她相依相伴的日子,没有一路伤害怨怼,没有一路风尘血泪,他们只是睡了片刻,做了个冗长而可怖的梦。
一梦醒来,她会睁开眼,向他撒娇地笑说梦中种种是如何不可思议。
他步履不稳地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面容,声声轻唤阿满,他等着她醒来,好同她抱怨方才那个可怕的梦,梦里,她怨怪他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如何会呢?他如何会伤她?她是他在这世上最不舍的人,他如何会伤她若此?可不是一个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