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56章(1 / 1)
格雷捏紧着双拳,忍住寒意遍布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道:“然后呢?她……伤心了多久?”
大长老摇头道:“不是伤心了多久,她是没有停止过伤心。虽她的身子渐渐开始痊愈,情况却并不乐观,种种打击合力而来,仿佛将她摧垮了,那逆流的气血在她面上留了一片红斑。她那一阵不流泪便罢,哭,便是泣血。她对那胎儿应该存了巨大的期盼与寄望,那是你留与她最后的珍宝。然,偏偏那夜,这两件她命中最看重的,一并失去了。她彻底失去了生存的意念,整日整日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我去瞧瞧她,她也不多话,只是说她许久不曾见阳光。白日里她也睡不稳,总是哭着醒来,醒来后更是要哭上许久。我瞧着亦觉得心疼,这孩子如何就傻成这样?这时,你娶了人类的事被发现了,我必须处罚你,另几位长老由世界各地赶来,预了会审你……”
他惊讶道:“我怎不知道?为何后来他们不曾审我?”
大长老望了他半晌,面色悲悯:“这都是因为阿满,她向几位长老苦苦哀求,说她是你的后裔,她的命是你给的,你与琳恩的是是非非她也都知道,你犯下大错亦是因着她知情不报,这趟劫难便让她替了你。你知道诸位长老都是几千岁的生命,早已将世间一切看得通透无比,正因如此,阿满这份单纯的执念反打动了他们。于是,你仅仅被革职查办,最后被会审,被处以六十年极寒之刑的人……是阿满……当然这是秘密进行的,法外开恩已属破例。”
格雷不可置信地紧捏着大长老的肩头道:“阿满受刑?她代我去受极寒之刑?!你怎会允许?你为何不知会我?!”
大长老笑起来:“格雷,阿满那段时间最忌讳见到的便是你,若我知会了你,她不知会怎样。何况,她那阵生不如死,日日望着窗外,梦呓般地说想晒太阳,我无法二十四小时看住她。我想,将她在冰棺内关个几十年,兴许反而能保住她性命。”
“你至少要告诉我,要让我知道她活着,知道她所受的一切啊!”他将一只手掌重重地扣在面上,面容纠结至深。
大长老依旧是那个讥讽的笑:“她去受刑后,我去瞧过你,听托马斯说你夫人经了那一场与猎人的干戈后大病一场,仍未复原,你日日在病榻前照顾。我便打消了告知你的念头,你扪心自问,如此许多年的相伴,你对琳恩可是一点感情都没有?便是一草一木日日相对,也对出些情意来了,何况是你日日共枕的身边人?既事情已经如此,告诉你不过徒增痛苦,不若遵照阿满的意愿,将这件事长长久久地隐瞒下去。”
格雷双目通红:“那为何她将所有事一概忘记了?既她代我受刑,必然记得一切,为何如今她丝毫不认得我?”
大长老望了窗外叹道:“这便是我答应她的另一桩事,在她刑满后封了她所有的记忆,让她重生一次。若不那么做,怕是她亦活不到现如今……她方从一场死难中逃脱,如同一个方受初拥的血族,又加之刚滑了胎并血气逆涌,整个状态糟糕得很。我甚至怕她熬不过那场刑罚,央了看管他们的血族每日多予她一点血液。她终是活着出来了,然方出来便陷入了昏迷,又得了个极寒之刑的后遗症,昏迷中亦常常冻得缩成一团,我便每日将她泡在热水池子中为她驱寒。将近一个多月,她没有睁开过眼睛,只是迷糊睡着,噩梦频繁,梦里有时哭着找那未及出世的孩子,有时咬牙切齿喊你的名字,淌下的泪尽是血。我知道封印记忆这桩事不能再拖,她彼时的情形,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醒。于是我在她昏迷时便将她的记忆封印了,梦阑这名字是她受刑前自己为自己取的,她说阿满二字原是带了你的期盼,却不曾给她带去你分毫垂怜,她既与你恩断情绝,便连这个名字也要丢个彻底。梦阑,长梦阑珊,她说这名字才衬她,美满二字,她高攀不上。”
格雷听罢了大长老的故事,静默着,也不向大长老打招呼,便目光迟滞地一路走出了书房,缓缓走入了紧邻他房间的那扇房门。
那房内布置与阿满在古堡住的那间一模一样,所有家具衣物,能留下的他一概留下了,雇人由B国运至S城,打造了这个房间出来。他彼时想着,若阿满再度出现了,应会欢喜。他会向她解释他们之间的一切误会与意外,她与他之间的嫌隙,终会解开。如今他们之间没了琳恩,时间久了,她终会原谅他。
然而大长老的故事却将他所有的憧憬都一一熄灭,原来她在被他甩开手重伤后,又重新经历了一次初拥,难怪他再也没有感应到她。
原来她避过了死神却未曾避开他施与的伤,那逆流的气血,在她白皙的面容上留得了半面红斑,她彼时会有多少绝望?她是个多爱漂亮的女孩子?他依记得她在沧沥为她准备的房内瞧见那些精美的清代首饰眉飞色舞计划着要好好将头发梳些花样出来的模样。
原来她曾痛失了他们的孩子,就在他为着琳恩弃她不顾令她险些魂飞魄散后。她那阵的痛,谁能试想得到?
原来她便是在这样的绝望里依旧拼尽了孱弱的身子去代他被审,代他受刑。那极寒的刑罚,便是他去,兴许也无法承受,她竟熬过了六十年!原来便是那六十年的残害使得她的身体一败涂地,日日要赖着温水缓解。念及那日他抱她回别墅泡进热水池,那原不是什么英雄救美,是他欠下她的一笔永生永世还不清的情意债。
若是她记起了他,若是……她记起了一路的折磨,大约是不会原谅他了。连被告都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错,叫原告如何法外容情呢?
格雷麻木的面容没有什么表情,他拿了她日常用的枕头抱紧在怀中,将面孔深深埋进去。
托马斯路过门外,见门半掩着,格雷又一个人在里头伤情,亦摇头叹息,问道:“伯爵,您没事吧?”
格雷敛了敛情绪,并未回头,尽力不令嗓音颤抖道:“没事,阿满小姐若回来,也不知满不满意这屋子……”
托马斯惊讶道:“您找到阿满小姐了?”
“梦阑……便是阿满小姐,只是她被封印了记忆,不记得我们了。”他微微笑着,却又红了眼眶。
“啊……这着实太好了,她仍活着便好。”托马斯欣慰笑道,然他也明白格雷的担忧,他虽不知阿满离开古堡后发生了什么,但光在古堡那些时日所发生的已经够阿满小姐心碎神伤,她……想是很难原谅他。
这毕竟是格雷的私事,他虽盼着阿满小姐能回来,也只能略劝一劝,其余便得他们自己去解决了。
托马斯替他掩了门悄声离开。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了雨,这季节的S城时时下着雨,黏腻腻的。
天,像是不会晴了。
他同自己挣扎了几日,自觉无颜去见梦阑,虽他心里对她的挂念排山倒海。
在奈何桥里,他自饮着孟婆汤,一碗接一碗。
塞缪尔劝道:“你再饮下去,莫说一生一世,便是三生三世的事都叫你忘了个干净。你也无需如此纠结,阿满代你受刑这桩事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如今只能先顺其自然,端看今后发展,若阿满记不起从前的事,你便与她如此长长久久也未有何不可。若她记得了,兴许过了这许多年,她不会再同你计较。你怎知她必定不会原谅你?”
格雷笑了两声道:“她濒死的时候,泣血的时候,落了胎的时候,毁了容貌的时候,受刑的时候,我这个口口声声要看顾她一世,不令她受伤的人在做什么?我在琳恩床前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在与另个人温存缠绵信誓旦旦。我哪里配得她的爱?哪里配得她的原谅?”
塞缪尔又劝道:“你如今正在情绪头上,所以万事想不开,其实这事后来的发展也不全与你相干……”说了一半突然叹道:“你们两个着实是冤孽,你不去找她,她倒找上门来了……”
格雷听了,立即回头,见梦阑正四下张望着,视线穿过纷纷扰扰的人群,一眼望见了他,笑着朝他走来。
他竟一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既盼且怕,无措地将半碗酒洒了。
塞缪尔向梦阑笑道:“你来找格雷?我刚刚好要走了,他正有愁心的事,你劝劝他吧。你劝一句,低过我劝一百句。”说罢,便起身离去,将空间留于他们。心中竟有些惆怅,玛格丽特灰飞烟灭前对他说,若早知道他心中有他,便不花那么多时间来同他怄气了。他此刻却想着,若仍能完好相对,便是怄气也是幸福的。
梦阑走到格雷身边,细细将他瞧了一遍道:“你在愁什么?”
格雷此刻望见她一颗心翻腾不已,那面上华丽的彩绘,原是遮着不堪的斑痕,那些都拜他所赐……
他压着情绪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听了个伤心的故事,一时想到许多前尘往事。”
她坐到他身边的吧椅上,一手撑在吧台上抵着自己半边面孔道:“是什么故事?能说给我听吗?”
他一时想到了他带她去L市,在他念书时暂住的那栋屋子外与她讲过的那个埃涅阿斯王子与狄朵女王的故事,便向她重复了一次。
重复完毕,心下不禁惊讶,他们的剧情竟与这故事如此雷同。仿佛在他与她拿了这个故事这出歌剧调笑的时候,命运已经向他们露出了预言般的森冷笑容。
她曾在古堡的酒窖内哭着说,她出场得太迟,为了与他同台,便只得做了女巫。
那一刻,埃涅阿斯原已经将狄朵抱于怀内,却直等到他的女主角泣血饮恨,遗忘了与他同台的时光他才猛然间醒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