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7章(1 / 1)
她又做起了噩梦,总是梦见琳恩与格雷。现实中得以回避,梦中却避无可避。
有一回,她梦见他们双双挽着手将她从棺材里拖出来,琳恩带着胜利的笑容道:“阿满,我们要结婚了,你如何不与我说声恭喜?”
她心脏剧烈收缩,然却仍想装个大度的样子出来:“我早便知道了,我记得我曾说了恭喜。”
格雷又笑着对她说道:“阿满,我们要结婚了,你尚未同我说过恭喜。”
那一刻,便是在梦里,她亦听见全世界的风声止息:“格雷……我们,来世再见了。”
格雷与琳恩指着她哈哈笑起来,格雷道:“阿满,你可是忘了,我们是血族。血族没有来世,要,便灰飞烟灭。”
她步步后退,他们步步逼着她。她退入死角,空气似被抽光,世上只剩了两张脸,排山倒海向她压来。
她疯狂地哭喊起来,挥着手想将这两张梦魇般的面孔挥散。跟着,便挥到了现实里。哭泣一时无法止住,棺材内的枕头上布满了泪迹。
从前每回在梦中惊醒,总有格雷的温柔抚慰,她后来猜测,他是一直留神着她房内的动静,逢她噩梦不断,他便出现。
如今,任她哭喊着由噩梦中醒来,亦不会再有他。他已经有了共枕共眠的身边人,从前花在她身上的心思与精力自然抽走。她也不愿在哭醒时再见到他,他便是她的噩梦,哪有人会期望在现实里又跌入噩梦?
这么过了一阵子,她状况一日差过一日,宿醉的情况时有发生。
她拒绝格雷的任何关心,日间总是将门锁死,不让任何人进入。
内心的恐惧越来越深浓,她无法与他们一同生活下去,再如此过个一年半载,她眼看小命不保。
她不怕死,她怕的是日日与他们相对,见他们亲密无间,相亲相爱。她开始有了逃走的念头,因着对琳恩的厌恶,她已经连格雷亦不愿见到。
她在她的房内仿佛自暴自弃般地生活,房门紧闭,不下楼与他们一同用餐,不参加古堡内的任何社交活动,只是成日饮酒、哭泣,肩膀的伤疼痛反复。
这像一个笑话,为了他连命都险些搭上得来的伤口,却因着他同另一个女人的亲密痛得她坐立难安。
在他婚前一个月的某日,他日间突然无端端醒来,觉得血液里出现了异状,他心头一惊,悄声离开房间,到阿满房内一瞧,发现里头空无一人。
于是他便循着他们血液内的牵系走,竟走到了古堡地下的酒窖,听得里头有哭泣声。他打开门,开了灯,向里头走去,在一排酒柜前见到了令他永世难忘的一幕。
一个酒柜跌在地上,酒瓶碎得满地都是,阿满浑身是血地躺在一地玻璃碎片里哭泣。地上一片红色,葡萄酒的暗红混着阿满的血液,缓缓流淌着。
她仿佛不知道疼痛,只是不停抽泣着,在满地碎片里挪动着身子,任伤口痊愈又被无数尖锐的玻璃撕裂。
格雷被震得一时以手掩住了嘴,他缓了下神,快步冲过去,抱着她声音颤抖道:“你在干什么?”
阿满面上也有血迹,她睁开眼睛,见是格雷,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我很痛,很痛,我痛得没办法睡,格雷,我睡不着,我睡不着……”
格雷跪在地上,膝盖亦被碎玻璃划伤,他觉得痛,他知道,阿满所受的伤必是比这痛上千百倍。他将她紧紧抱着,哽咽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到底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好好生活下去?”
阿满哭着乞求他道:“你能不能不要结婚?能不能不要结婚?我知道我是血族,在意这些俗世名分很丢脸,血族的人仿佛都百毒不侵,但我做不到,这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啊——”
格雷紧紧靠着阿满的脸,感到一片濡湿,竟不知道是他的眼泪还是她的眼泪。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这样,你理智点好不好?我已经有琳恩了,她在你之前,在你之前啊……”
阿满绝望地望着他:“是啊,在我之前……在我之前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在我之前她已经选择成为了狄朵,我眼前只剩了女巫的角色,为了与你同台,我别无选择。然而……我的埃涅阿斯王子,我这个失败的女巫没能完成将你骗走的使命,自己却竟要落到狄朵泣血而死的下场……”又拽了他的衣襟哭道:“永生竟是如此可怖的事……若是人类,百来岁便堕入轮回洗牌重来,我竟是要背着这些记忆永生永世存活下去,为何我会变了血族……”
“阿满……”格雷哀痛地瞧着她无言以对。
阿满笑,哀莫大于心死,她抚上那张令她眷恋的容颜道:“我知道,你不必为难了,我方才说了什么你无需放在心上。你安心结婚去吧,我自会安置自己。”
说罢,她轻轻推开他抱着她的双手,挣扎着站起来,遍体鳞伤的身躯处处都在疼痛,然痛得地方多了,也便麻木了。
他皱眉道:“阿满,答应我,好好去睡,每日下楼用餐,如从前一样生活。你很快会忘了不愉快的事。你与琳恩……会相处愉快的。”
阿满眼内泪光闪烁,她自己心内明白,她不会忘了不愉快的事,她不曾经历过情伤,然自己的心情冷暖倒底心头有数。这一跤跌下去,她,怕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扶着她上楼,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她只觉咫尺天涯,这些都是别人家的事了。这古堡,亦是别人的屋子,便是他挽留,她又如何能恬不知耻地住下去?这里,终究只得一个女主人。
第二日,阿满从古堡消失了,格雷在她房内找到封书信,短短几个草字:旅行去了,不必找我。
他心急如焚地想去将她找回来,到了门前又突地怔住了,想起她鲜血淋淋躺在满地玻璃上哭泣的模样,想起她哀求他:“你能不能不要结婚……”
他既无法做到,找她回来又有何用?这数个月,她受的伤痛怕是比过往数十年加起来的更多,他曾无微不至地照料她,护她周全。如今却亲手将她伤得体无完肤。任她自己去玩一阵,兴许对她更好。
于是他折回了古堡内,打消了寻她的念头。
琳恩着了一身洁白的婚纱走向他问道:“好看吗?”
他望着她幸福的模样,满脑是阿满周身血色,哀哀痛哭的情景。
这是他两百多年来寻寻觅觅的幸福,却为何……是阿满用幸福去交换?
阿满停留在杰克与辛迪的小酒馆,有时,她一个人去他带她去过的地方念着当时的情景发呆。有时,她独自坐在小酒馆的角落里饮酒,辛迪与杰克一句都没有向她多问。
格雷即将结婚的消息早传遍了整个血族,赶来参加他婚宴的血族络绎不绝,单是小酒馆内每日便可遇见不少。
阿满一个人神情寥落地在外游荡,杰克与辛迪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辛迪着实不曾想到是这样的结局,瞧着阿满每日里沉默不语的样子,她打心眼里疼惜她。然而此时,她最需要的便是安静,他们在她面前不提格雷只字片语。只照料她饮食起居。
阿满本想着跑了出来便可得安静,却不想这阵但凡见到同类,多半是要去参加格雷的婚宴。她有种腹背受敌的威胁感,连与同族的接近都免了,她宁愿混迹在人类里头。人类里,没有格雷,没有琳恩,没有婚礼。
这夜,她觉得闷,便一人在酒馆靠窗的角落饮酒。
她想起她初次饮醉,格雷抱她回来,那日她梦了一场激烈的缠绵。当夜,格雷便是坐在这个角落与几个同类小酌。她醒来时,衣裳的领口坏了,她提着领口站在他对面迷惘地望着他。
这一刻念及当日的情形,她仿佛突然想到些什么,那场梦……那场逼真的相拥相吻,梦里,他将她的衣衫扯下——难道……
想着,她对他的恨意仿佛又加深了两分。
突然听见有人提到格雷。
凌晨的小酒馆,人已经不多了,只得两桌同类在饮酒谈天。
离她较近的那桌上,一个红发男人对对面的黑发男人道:“琳恩夫人真是美艳动人,与我们格雷大人是天生绝配啊!”
黑发男人附和道:“格雷大人数百年洁身自好,能对琳恩夫人一见倾心,夫人自然不同凡响。”
话音方落,只听“砰”一声,桌上多了一个酒瓶,酒瓶上握了一只纤纤玉手,那双手的主人醉醺醺地叉腰瞪着他们道:“琳恩夫人美艳动人?!他们天生绝配?你们瞎啦——”
红发男人见阿满醉得七七八八的,便开起她玩笑来:“他们不配难道你与格雷大人配吗?我知道族内许多似你这般的姑娘一厢情愿地爱慕大人,你是不是单相思大人许久,如今见了人金童玉女,出双入对不是滋味啊哈哈哈……“
另一桌的同类,听了红发男的调侃亦偷偷笑起来。只杰克坐在柜台内担忧地望着阿满。
红发男尚未笑完,只听哗啦啦一片清脆的响声由头顶炸开。阿满一只酒瓶结结实实地杂碎在他头上,她咬牙切齿道:“呸!人面兽心——表面一套,背里一套,你既喜欢我又不说。若不喜欢我,为何……为何……“她念及那夜他原来扯了她的衣衫与她缠了半日便又羞又恨。
红发男怒了,鲜血披了一脸,他呼啦一下跳起来,长出了尖牙。
黑发男亦站起来帮腔道:“小姑娘,不过开个玩笑。你伤了同类是要被治罪的,这里是格雷大人脚下,你竟敢公然挑衅大人的权威?!”
另一桌的人窃窃私语着开始看热闹。杰克冲出柜台,拉着阿满道:“姑娘,不要闹……”
话音未落,阿满已经一手将他推开,手中握着半个酒瓶道:“我真同情你们,对那个混蛋死心塌地……我真同情你们……”
红发男一爪子向阿满抓来,口中道:“疯女人,叫你尝尝厉害。”
杰克眼明手快挡开了他的手,阿满趁着这当儿,竟将两只尖锐的指甲刺入了红发男的双眼。
红发男立即痛得滚在地上哀嚎,黑发男作戒备状道:“你果真不怕死,想犯戒条杀同族?”他知道杰克有些道行,至于这小女孩,尽管应是刚成血族不久,气息里却隐隐伏着股巨大的能量,使他亦不敢贸贸然出手。
邻桌的人一见事态严重化了,扔了酒钱便快速闪出了酒馆。
阿满舔舐着手上的鲜血,然后呸了一声,将血吐掉道:“好臭。”她拉着杰克扶着她的手对黑发男摇着一根手指道:“姑娘我从来不杀生,我这是教训他,有眼无珠。”
红发男的伤口渐愈合,被刺伤的眼珠又长回了原状,他站起来望着阿满与杰克,一时也不敢再出手。
阿满摇摇晃晃地说道:“若下次再听见你说他们相配,我便割你舌头,再下次……”
她一个人絮絮叨叨着,杰克向他们道:“抱歉了两位,姑娘着实是喝醉了,今天的酒钱免了。你们快走吧。”
红发男指着阿满道:“你等着,等格雷大人知道此事,必定将你严办。”
阿满听了“格雷”两个字,跌跌撞撞地又要向他走去,口中道:“割……割……割舌头……”
红发男又骂了句疯女人,捂着嘴与黑发男两个逃之夭夭。
阿满见酒馆内突地空无一人,跌坐在椅子上,将头埋在手臂里,咕哝了句:“真无趣,去告状吧,看那混蛋如何办我……”
辛迪走过来,摇头哀怜地摸着她的头发,道:“阿满小姐,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惦记了,你还如此年轻……”
阿满抬头向她微笑,眼眶泛红:“抱歉我砸了你们的生意。”
辛迪摇头道:“那两个家伙该打,没事说什么鬼话?我看那琳恩夫人必定没我们的阿满小姐漂亮。”
阿满笑着流下泪来:“有什么用呢?再美都被铲了个一干二净……”她突地说起那一园子玫瑰,原来她心底是介意的。
介意他在两者之间,放弃了玫瑰,选择了郁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