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29章(1 / 1)
当阿满瞧见她房内的上好梨花木雕花棺材时,一时不能言语,只是走去抚摸那木头细腻光滑的木纹以及巧夺天工的雕琢。
“天!这简直像件艺术品。”阿满叹道。
“你喜欢就好,这是我得知你们要来,请工人日夜赶工打造的。工人见了这块极品黄花梨木,又见我如此挑剔,一直向下人打听,究竟是什么人物离世了,需得如此费心凿制棺木。当年太后陵寝里那口棺椁的讲究程度也不过如此了。”沧沥在屋内坐下,笑着谈起这口价值不菲的棺椁,口吻如同在说晚餐的猪肉比平日略贵了些。
格雷走到她身边道:“你若喜欢,我让人制一口运回古堡去?”
阿满道:“古堡里的开销用度向来节省,无需特意在这个上面铺张了。我那口很漂亮很宽敞,也睡习惯了。”
看过阿满的房间,格雷便与沧沥一同去了隔壁他的卧房,进入房内,沧沥兀自在前头道:“这卧房你上回走后没有动过,只是定时有人来打扫。”
格雷将仆人留在门外,掩上门道:“我上回在这里住了不少时日,并不陌生。让你陪过来是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沧沥坐在凳子上扬眉望着格雷,等待他的问题。
格雷便将阿满的身世大致讲了讲,问道:“你可听说过这一家子?他们可还住在原处?毕竟二十多年了,若还在原处,明日我便与阿满一同回去瞧瞧,若有什么变故,我们也好去打听她父亲的下落。”
沧沥皱眉沉思了片刻,道:“你若单单说起阿满的父亲,我还真没印象。但说起那位格格的父亲,也就是三王爷,我倒是想起了他们家的事儿。王爷因犯了个不大不小的过,被削了爵,官职降了一等。在官场等于成了半个闲人,郁郁而终。他那一派的官员树倒猢狲散,他的女婿——也就是阿满的爹,被诬陷下狱,吃了不少苦头,在狱中便一命呜呼了。如今,格格府已经挪作他用。至于格格现时的境地倒还真得打听打听才可知。”
格雷听着也皱起了眉头,心头沉重起来。阿满满心欢喜地来寻亲人,若告知她这个消息,她不知要难过成什么样。
他自问已经看透生老病死,然而阿满父亲过世的消息竟令他心头难宽,他想起了得知母亲重病那日的心情。这样的惆怅与不快,着实久违了。
他点头道:“那么,格格的下落便麻烦你派人打听一下。我这便去告诉阿满她父亲的事,我想,她现在足够疲惫,听了这消息,伤心到睡下了,明日便会减轻许多。”
沧沥摇头叹了口气,面上是一派千帆过尽后的平静,口中道:“生老病死,六界轮回,着实很难看通透。好好陪她一阵吧,在我处休息个三年五载也不妨,尽管如今外界混乱,我这里却暂时不会被骚扰。放心吧。没有什么伤痛是过不去的,这点,不仅仅是血族,但凡活了三五十年的人类也都迟早会知道。”
他站起来拍拍格雷的肩膀道:“我先休息去了。”说完推开门,将一双手背在身后带着一班仆佣离开了。
格雷遣走了炫掩派给他的丫鬟,缓步走到阿满门前,迟疑了片刻。望望天色,终于敲了门。
阿满打开门,满脸欢喜道:“格雷,你来看。”说罢拖着他来到屋内的紫檀木梳妆台前,打开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道:“你看沧沥为我准备的首饰,瞧瞧这支珠钗——我素来不爱束发,见了这些朱钗翠环的,忍不住想明日改一身清国的打扮,好好让穗香为我将头发梳个款式出来……”她碎碎念着,这几个小时间,见了无数美丽的宝贝,令她的大脑一时仍处于兴奋状态。
格雷有些欲言又止,犹疑地随口问了句:“伺候你的丫鬟叫穗香?”
阿满笑着点头:“我方才问了她名字,便令她去休息了。”她看着格雷突然道:“格雷……你是不是有事要同我说?”
格雷也知回避不了,始终要告知她那个坏消息。便定定望着她的眼睛道:“你父亲已经过世了。”
阿满听了一愣,有些震惊,问道:“怎么会呢?他的身子素来硬朗,小病小灾亦不大有的。家里三餐不愁,照料周全。便是病了,也有钱瞧大夫。是……他是得的什么病过世的?”
格雷在八仙桌边找了张凳子坐下,将沧沥告知他的那个简短的故事重复了一遍。
阿满听了不禁红了眼眶,口中自语道:“不想七岁那年竟是诀别,没能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中间二十多年,也不过是偶尔会想到父亲,想到她们之间一些零落的片段,他们之间的回忆太少了,并不足以令她长时间长篇回想。然而这一刻,得知他已亡故的消息,那些片段竟一股脑儿地装进她思绪中,交通连贯起来。想着想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格雷自责得厉害,他恼恨地道:“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带着你一路去了那么多地方……若不是我要你推迟出行的日子……你兴许还能瞧上他一眼。”
阿满知道格雷那爱担责任的性子,她若再无休无止地伤心下去,他必然会一直将这桩事搁在心里责怪自己。于是她压了压情绪,拭了泪道:“这同你也不相干,我当时的状况确实不适合远行,时时需要鲜血,你去哪里给我弄?我也不愿去杀人。这一路本来是我计划着要走的,只是不曾想一路新鲜的人事经历着,耽搁了好些时日。想是我与父亲缘薄,父女缘只尽在七岁那年了。他虽在故世前受了些折磨,但这一路行来,也见了不少生不如死的人,他去得算得过且过吧……”
格雷瞧着她忍耐的样子,皱眉道:“你若过两三日有如此说法我便放心了,只是第一时间你便说出这番话来,倒叫我不安了。心境是要循序渐进去经历的,阿满,你跳不过去,也无需为了任何原因勉强。”
阿满听了他这番话,原本便努力收着的泪意一时控制不了决堤似地涌出,她又仍想忍着,一张脸纠结成一团。
格雷的眉头锁得更深,瞧着她忍耐得双肩轻颤的模样,竟心有不舍。他一把将她拉过来拥进怀里,让她挣扎中的一张濡湿的面孔靠在他胸前。
阿满在那瞬间,觉得像是寒冬的深夜迷路的孩子望见了自家的灯火,又像是沉在梦魇中苦苦挣扎,突然醒来见到现实世界平静安稳。
她伸手抱住他,埋头在他胸前哭泣,含糊不清地道:“阿玛其实很可怜,尽心为朝廷做事,为百姓谋福祉,结果却冤死狱中……他很爱我额娘,却眼看她郁郁终日,撒手人寰而无能为力……他很疼我……年幼时,他逗我玩,总是拿出一个铜钱,说小悦临啊,你改明儿个长大了便要嫁人做媳妇喽,这是阿玛给你的嫁妆,仔细存好啦。每次他这么说,我便撅了嘴半天不理他,说我不要嫁人,一世跟着阿玛和额娘。谁知道,我才跟到七岁,便被撵走了,他知道我跟着舅父一家归国的路途上被劫杀的消息一定伤心了很久……他一定伤心了很久,格雷……他还没见到我嫁人还没给我准备嫁妆……”
格雷紧紧抱着她,低声道:“若他的灵魂上了天堂与你额娘团聚,见你劫后余生,多少会安慰些。若……若你要嫁人,我会给你准备嫁妆。”
阿满在伤感的情绪里浸着,听了这句话,心中更憋屈了起来,她由他怀中抬起头问道:“你希望我嫁人吗?”
格雷被她问得一愣:“我……若你喜欢,我不会反对……”
他模棱两可的回答让阿满心头一凉:“若我喜欢?”她知道自己满脸眼泪鼻涕,惨不忍睹,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年年累积的爱意深厚得穿透了她身体与灵魂的每一寸,突如其来的丧父的颓丧情绪奇异地令她一把推开了心中那道迟迟不敢开的门:“若我喜欢的人是你呢?”
格雷被她咄咄的气势与直白的言辞震得身体一僵,他想走上前去为她擦泪安抚她的情绪,不想她后退了一步,竟一不做二不休地追问道:“若我喜欢的人是你呢?”
格雷笑道:“我也喜欢你啊阿满……你……”
阿满打断他道:“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应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不需再用你的老伎俩来搪塞我了,我像个疯子似的二十多年追着你跑,你就左躲右闪……”
“阿满!”格雷被她这一段抢白搅得心慌意乱,他不曾想到,她的爱意会如此猛烈,他一直以为,只要他们保持距离,只是在彼此身边,不逾越任何界限,她也不会对他有过多期待。
他一颗心两百多年前已经属意他人,现如今朝朝暮暮盼着的是另一个人的转生,他是不完整的,给不了她她要的情感。他少见地慌乱,心绪起伏道:“你想是累了,睡吧,明日便会好的。”
说罢便往门外走去。
“格雷!”阿满在他身后喊住他:“今日我的话你可是听明白了?”
格雷没有回头,道:“听明白了。”
阿满点头,一只手撑着八仙桌道:“好,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二十多年来,该做的傻事也都做了。若这一刻你不给我任何回答,我便当你是给了我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我没有什么遗憾了。你等着为我准备嫁妆吧。”
他顿了几秒,没有回答,静静地离去了。
他走后,阿满撑在桌上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终于整个人跌坐在凳子上,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心中只觉闷得要炸开,父亲过世了,爱了二十多年的男人不肯回应她的爱。她仿佛瞬间从很高的地方跌落,却惶惶然找不到落脚点。力气似被抽干了,连微微动一下手指头亦觉疲惫多余。
哭着哭着,冲动渐渐消退,神智回来了。哭声渐弱,她边抽泣边想着,头先的话仿佛撂得太狠了点,这一时半会儿,她要去哪里找个男人问他要嫁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