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17章(1 / 1)
阿满拉着他绕着房子慢慢行走:“那你彼时都寻些什么乐子?除了与同学通宵饮酒,还有呢?”
“休假的日子,我们穿戴齐整,进到市中心去看歌剧,吃晚餐。有事他们也会来我的屋子里聊至深夜,晨时一同去上早课——或者一同缺课。”他的手被阿满挽着,跟着她兴冲冲地绕着圈子,曾经,他一直认为这阵子尽管是他人生中最舒坦的一段日子,却也称不上美好,毕竟,最后那年,他心头背上了他母亲的包袱,怨恨爬满了他的灵魂。然而此刻向她娓娓道来,竟发现,连最后那年的心乱如麻也如此自然而愉悦。
“你们都看些什么歌剧?我少时也随着舅父一家去看过一场歌剧,但那时年纪太小,也听不分明那些人在唱什么。看了一半竟睡了过去。”
“很多,大多是些根据莎士比亚剧作或者希腊神话改变的。不过打发时间,多热爱也谈不上。倒是有个故事我至今仍旧记得,是说《伊利亚特》里的配角埃涅阿斯王子的一小段故事,特洛伊被攻陷后,他一路逃亡躲避,与珈太基孀居的女王狄朵深深相爱了。邪恶的女巫企图破坏他们的恋情,便伪装成神的使者,向埃涅阿斯传递神明的旨意,称神有一项使命需埃涅阿斯离开迦太基去完成。于是在挣扎与痛苦中,埃涅阿斯离开了心爱的女人。狄朵在心碎中死去。大约是当时的女伶演得太逼真,是以我一直记得狄朵死去时的绝望。”格雷看了身旁认真听故事的阿满一眼,她当真是个小女孩的样子,他如此短促的叙述亦换来她极入戏的表情。
“为什么狄朵不跟他一起走?”阿满潜意识里总觉得格雷什么都知道,于是什么问题都向他请教。
“奇了,这问题你应当问同为女性的自己才对吧?我便是要了解,亦是了解埃涅阿斯多一些。”他发现自己竟也颇想听听她的见解。
见他把问题又踢回给她,阿满玩笑地瞪了他一眼,兀自思考着道:“女人不外是为情,既不肯随他去,必是误会他对她无情,为了那劳啥子使命要弃她而去。”
“这应是正解,狄朵这行为也太过冲动,等事情弄明白了,大约也能捞个圆满结局。”格雷感叹着。
阿满想了想突然道:“那个演狄朵的女伶漂亮吗?”
格雷仍在故事里浸着,被她突然问得一头雾水:“什……什么?”
阿满故作轻松地道:“你与你的朋友既并不尤其爱观赏歌剧,对这出剧印象如此深刻——记了两百年啊,方才又夸女伶演得好。我想那个女伶必然很美。”
格雷听了她的解释顿时失笑:“阿满阿满……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有时我竟一点也猜不透。”他望着她认真的脸,依然忍不住笑意。
突然他想起,这两年笑容仿佛成了他的常客。
阿满不满地道:“你猜不透我是因为你习惯将事情想得过于复杂,于是遇到其实直线的问题你就不明白。相对着来说,简单的人不明白复杂的人,复杂的人却也不明白简单的人——有什么好奇怪的?两百年来令你印象最深刻的一出剧,你又夸起了剧中的女伶,我会想到……”她突然停下嘟囔了一半的话声音变得极小极小:“也属正常……”
格雷倾着身子附过耳朵道:“你想到什么?”
“我……”阿满结巴起来。
“想到什么?”他不明所以继续追问。
“想到你看上了那个女伶啊!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同名伶们素来容易联系在一起,你的脑袋怎生得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一起?难怪你不知道狄朵在想什么。”阿满埋怨着格雷的蠢钝不可教,本想知道了正史再探秘一番野史,谁知他平日聪慧的脑筋面对她的探寻竟笨得生生令她恼了起来。
野史自然要旁敲侧击才够气氛,这么单刀直入地问,意境全被他破坏了。
格雷哈哈大笑起来。
阿满呆呆看着他笑得前俯后仰完全不顾平日里斯文有礼的形象,心想着,这样活泼欢快的他倒也瞧着好生可爱,有些配合他这付皮囊的年纪了。
又突然想到白日里的太阳,这笑容应该就是灿若朝阳吧。想到她再也无法见到太阳,心底生出一丝遗憾来,遗憾她不能在阳光底下,花红柳绿的景色里瞧见他这肆无忌惮的大笑了。
她想,便是正午的骄阳,被他这样一笑,想必也要失色。
格雷笑够了,对她道:“阿满,看来塞缪尔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生命里出现过的女士是在是少得叫人心寒。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女伶……哈哈……真的是横竖都不着边的一个人,仅仅在两百年前某一日我去看戏时露了个脸。便被你这样抓了出来,哈哈。”
阿满又瞪他一眼,他有时说出的话比塞缪尔更可恶,她满脸不在乎地道:“我抓她出来做什么,不过随口说说。你真要有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儿,也不会告诉我们听。你这居所选得甚好,偏僻幽静,偶尔带个个把小姐太太回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格雷瞧着她一味觉得好笑,偏偏一脸正紧地道:“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我确确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带了一位太太回来过……”
阿满心下沉了沉,失落感又淹了过来。她心头酸软地怪起自己,早知道不爱听这些,偏又止不住地想打听,着实是跟自己过不去。
口中又力不从心地虚应道:“啊……我果真有先见之明……”
格雷的口气依旧正紧:“这位格雷汉姆太太年方二十,乌发黑眼,甚是得理不饶人……”
阿满木木地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阻止他说下去,便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
她羞得一时顾不得形象,抡起拳头便砸在他胸膛上,满口道:“你再胡说!再胡说!”
格雷又大笑起来,左躲右闪地避着她的拳头:“我道歉,阿满,是我乱说话了。我道歉,哈哈……”
密密的夜色里,他们的笑闹如同五月的繁花似锦,开遍了沉闷的黑,由暗黑里迸裂出七彩斑斓来。
看过他的住处,阿满又随着他一路行至他的学校。
那所大学由数个学院组成,规模颇大,是以格雷仅带她来到了他就读的那个学院。
那是一组庞大的哥特式建筑,宏伟壮丽,不及古堡来得阴郁,却别有一番大气磅礴。在憧憧的夜色里,如同一个身着铠甲的巨人的剪影。
他们轻易地避过了守门人,格雷闲闲地带着她披着浓烈的夜在那些建筑间散步。向她介绍,正中间的,那是课室,右侧是教堂,左侧是图书馆、食堂,后方还有宿舍。
“你瞧着像个好学生。”阿满望着眼前成熟高大的男子,念及他青涩的模样,掩面笑起来。
“我倒并不是个好学生……”格雷耸肩:“不过尚愿意做个好学生的模样来。”
“你曾经说过,你成绩优秀。”阿满质疑。
“那要视乎你如何定义‘好学生’,若单说成绩,我算得一个好学生。若论其余,我可不敢当了。我逃过课,逃过礼拜,你知道有时我们一班人在外头玩闹,时间晚了晨时根本无法起身。教授的尊尊教诲,我也多半记不得,我曾经把我的一个教授气得几乎没厥过去,他叫……叫……”他想了半日,终于沮丧地放弃:“我一时忘了他的姓,等记起来再告诉你。”
“瞧你现如今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不曾想也这么顽皮过。”阿满专注地倾听他细说从前,不知是他描述得太细节抑或是她听得太投入,竟不自觉面含宠爱,如同一个母亲。
“学里人才辈出,我不过沧海一粟,他们闹起来才厉害。集体联名抗议,同校方僵持、罢课。甚是有自己的坚持。”格雷想起那些两百多年前的同学,一张张血气方刚的面孔,不由得也笑起来。当初坚持的,几百年后想起,兴许只是唇边的一莞尔。然而毕竟曾热血沸腾过,坚持,并不单单因为坚持本身,而往往是为岁月留一个地标。
“看来,竟是那位被你气得跳脚的教授功力太弱。”她望着乌黑的夜空思量片刻:“也并不是他功力弱,格雷,你确确有将人气到跳脚的本领。若当年你领着那一班同学去抗议,想必无需闹得鸡飞狗跳。你只需笑着不冷不热说两句,校方便集体阵亡了。”
格雷故作受宠若惊状,对着阿满鞠躬作揖道:“呈小姐美言,小姐过誉了……”
阿满被他惹得一阵嬉笑。
他们一同往图书馆方向走去,沉默了半晌后,格雷突然有些感伤地道:“尽管回忆是愉快的事,然而,每每念及那些少年如今早已辞世入土,难免感慨。太漫长的生命便是要不断重复别人的生死,是以血族里但凡有些年纪的,大都冷漠,因为我们都明白,建立情感便是等着看它粉身碎骨,世上没有什么东西长得过时间。偏偏,我们这一族,正站在时间的尽头。”
格雷很少吐露心事,这夜却对着她如此坦白心迹,她抬头看着他,觉得自己对他多少是特殊的。又庆幸着自己是那个可以陪伴他到时间尽头的人,他对她无需保留情感。
她忍不住拉住他的手,那双冰凉的,为她拭过泪水,亦伤过性命染了无数鲜血的手:“我母土有句话——随遇而安,我们既已如此,任何不满都于事无补。不如顺着活下去,我……会一直陪着你……”
阿满低下头,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一次又一次暗暗透露心意。她想,他既是有些喜欢她,必然有一日,她会得到他的回答。
格雷望着眼前的人,灼灼的视线缠绕着。
半晌,他终是叹了一声,拉着阿满静静地继续往图书馆走去。
阿满抬起头看着他挺拔从容的背影,觉得鼻子有些酸涩,跟着视线也变得雾茫茫一片,而那片雾终是没有变成雨滴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