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廿七章:白门梦断(1 / 1)
我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冬季冰凉的空气,将身上的大氅又裹了裹。回想起方才过去的两个月,竟有一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两个月前,我随着吕布大军回到下邳后,不知是否真的是应了怜心所说的“正气虚浮,一朝发作,累及脏脾”,我原本就不爽利的身体竟病得一发不可收拾。头痛,呕吐,发热,畏寒,剧烈咳喘,四肢酸痛……原本就没有好利索的“偶感风寒”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伤寒病。
吕布得知我病倒的消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顾曹军兵临城下,将城防等一切事务全部交个陈宫及手下的将领打理。同时派侯成遍访城中名医,自己则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我,伺水端药,事必亲躬。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将近半月,吕布终于在所有人的多方劝说和我的“威逼利诱”下重掌军务。然而,他始终放心不下卧病在床的我,每日固定的时辰总会回来看看,如果我醒着,他便会强打着精神陪我说话解闷。
看着他疲惫而憔悴的面孔,我感动之余,更多的是无法明言心疼。当日我们虽然保住了下邳,却终究只是得到了一座孤城。而刘备如今早已同曹操站在了一条战线上,淮南袁术……怕也是难以援助。若不是因为下邳兵精粮足,又有泗水之险,曹操恐怕早已挥师攻城。如今两班人马就这么耗着,就看谁先把谁拖垮拖死,谁就是胜者。
这些事情,吕布自然是不会对我提及的,我也没有明问。事已至此,城中的事我帮不上他一丝一毫,只能让自己打起精神,养好身体,使他少一分牵挂,专注于城防之事。
病去如抽丝,虽然怜心那“略知皮毛”的医术和她“不及万一”的武功一样,在关键的时刻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我的病也还是拖拖拉拉了两个多月,方才见了起色。
今年的冬天显得格外寒冷,可眼看就要到腊月,却未曾下过一场雪,就这么干冷着。院中几朵红梅在寒风中颤抖,散发出怡人的幽香,给冬日的肃杀增添了一丝生气。
四周出奇地安静。天寒地冻,我自知不应该在室外过久逗留,转身欲回。突然,眼角余光扫见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偏院的墙角溜出。仔细一看,这人乃是府中的侍从。
家贼!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于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了那个人的去路。
“站住!”我呼喝一声,虽然大病初愈,底气尚且不足,但是毕竟做贼心虚。那人见是我,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下,怀中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我定睛一看,那些东西都是府上较为值钱的物器,甚至有几件还是怜心的妆奁用具,顿时气结。
“好个大胆奴才,竟然私自盗窃府上财务,连怜心小姐的嫁妆都不放过,你……”突然一口痰气上涌,呛得我连连咳嗽,再说不出一个字。
“夫人饶命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求夫人看在小的一向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也许是听到了动静,怜心快步从偏院走出,只看了看一旁磕头如捣蒜的侍从,未加理会,径直走来扶住了我,一只手帮我拍背顺气,一面轻声劝慰。
“夫人的病刚见起色,应当卧床静养才是,外面寒气甚重,怜心扶夫人回屋吧。”
“他……他……”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拿一只手指指着那个家贼。
“他的事情我来处理,请夫人回屋吧,否则病情加重,父亲又该担心了。”
我没再坚持。回到屋里,连着喝了几杯热水,方才缓过劲来。
不一会儿,怜心推门而入,面色凝重。她走向我,面对我询问的目光只是礼貌地笑笑,伸手搭上我的脉门。
“夫人方才只是已是怒极,没有大碍。”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自从我这次大病一场后,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所有人仿佛都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吕布亦是如此。或许这本就是他授意。可每当我询问,他要么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要么顾左右而言他,他越是如此,我便越是觉得事情不简单。
“下人盗窃财务的事,以前也有过,抓住了不过驱逐出府,可今天这人,怎么好像我要他命似的?还有,最近这府里为何越来越清净了?大白天也不见个人。你们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知道,你们是想让我安心养病,可这个样子,你们让我怎么安心?”一口气说完,我又有些喘,不得不住了口。
怜心故作轻松的表情越来越僵硬,渐渐转化为苦涩。末了,她轻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就说,这些事情,夫人迟早会知道,可是父亲却固执地认为能瞒住一天是一天。不过夫人,您可千万别生气,父亲他也是关心则乱。”
接着,她将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向我做了阐述。
那日我们回到下邳后,情况已是十分危急。陈宫建议吕布重新与袁术结盟,而这个建议也被吕布采纳。谁知,袁术龟缩于南郡,竟然丝毫不忘摆出皇帝的架子。先是派人下诏斥责吕布背信弃义,私毁婚约,而后又狮子大开口,要求吕布向“朝廷”提供四十万斛粮食,作为“朝廷”派兵救援的军资。吕布怒不可遏,当下便斩了那使者,徐州外援就此绝断。
之后,陈宫又献一计,提出趁曹军远道而来,军马劳顿之时,由吕布出城屯兵在外,自己守城,呈犄角之势,从两面夹击曹操。谁知吕布听完此计,勃然大怒,直骂陈宫心怀不轨,企图做第二个陈珪。遂不听陈宫之计,只是闭门坚守。任凭众将苦口婆心劝说也无济于事。于是,下邳在失去外援之后,又失先机。
我默默地听着,只觉得心口在一点点变凉。
“下邳城……还能支撑多久?”我问。
怜心皱了皱眉头:“若说粮草储备,倒也还算充沛,即使是坐吃山空,也能够撑一段时日,只是……”她犹豫再三,“曹操他……到处散播谣言,说下邳势不能久,并且还放出话来,若有城中百姓有出逃投靠朝廷者,皆恩养之;若守城将士意欲归附朝廷者,皆赦免之;若有能交出吕布及其家眷者……则赏钱五千,并奏报朝廷,加官进爵。还说……”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还说什么?”我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心里已然有了大概。
“还说……徐州之所以会有今日,下邳之所以会被围困,皆因……夫人唆使……”她叹了口气,“这几日,府中的侍从能逃得差不多都逃了,还有些心怀不轨的,被父亲……听说军中也时常有军士出逃。父亲多番申斥,甚至军法处置,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
原来如此!我只觉得有一股想要仰天长笑的冲动。曹操啊曹操,果然不愧为乱世之奸雄,不重攻城而重攻心,心若诛,则城必破。好一招诛心计!
吕布回来的时候,神色苍白而憔悴,脚步虚浮,全然没了往日的干练。看见我,勉强打起一丝精神。
“蝉儿……”他轻唤,声音飘渺而虚无。
我努力挂起一抹平静的微笑,径自迎上去。
“奉先……”我极力压制住心中的酸涩,“我都知道了。”
任由他将脸颊埋进我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撩拨着我的颈项。
“蝉儿,对不起……”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我失败了,没能给你打下一方太平天下……”
我的手一下一下轻抚他宽厚的脊背,传递着我无声的安慰。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曹操……派人掘了泗水之堤。这一次……只怕是走投无路了。”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已经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颈间温热的濡湿。
悲欢是非成败,转眼成空,滔滔江河汹涌,淘尽男儿的梦。
他的梦想,他的雄心,就这样被冰冷的泗水冲刷的支离破碎。
“奉先,我只希望你明白,无论我们即将面对着什么,刀山火海还是碧落黄泉,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离不弃!”纵是失败身死又如何?至少我们还有彼此,至少我们还能在最后的时刻,携手面对。
他蓦地抬头,充满血丝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我,似是要把我的模样刻入骨髓。然后,火热的嘴唇突兀地吻上我的,舌尖霸道地撬开我的贝齿,探入口腔,用力吸吮。我被他热情而又绝望的吻弄得微微有些气喘,却仍旧积极地回应着他。抛开了一切尘世间的束缚,只有我们彼此,相互汲取着,给予着……舌尖纠缠摩擦,如同那星星之火,刹那间燎原,将我们两人,连同那残存的理智,悲伤,绝望……一并在那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
尘埃落定,吕布轻吻我的发丝,温润的气息在我的耳边化为虚无缥缈的叹息,如梦似幻:
“明天……我送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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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我被吕布摇醒,睁眼一看,天刚破晓,而吕布,早已披挂整齐。
我看着他精神焕发的模样,仿佛昨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并不愉快的梦。
“快收拾一下,天亮之前,我送你出城。”
“出城?”我仍有些懵懂。“不是城门已经被水淹了吗?”
吕布唇角一扬,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我有赤兔马,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这点水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笑仿佛有种魔力,使我无法怀疑。于是,匆匆打理了一下,换了一身男装,便任由他牵着走向了府门。
门外,侯成牵着赤兔马,与一干近卫站在没膝的水中待命。见到我们出来,他急忙上前禀报:“上将军,末将昨日查探过,下邳三面已被水所困,唯有东门水势较轻,尚可通行。”
吕布微一颔首,朗声吩咐:“侯成,你骑上我的马,立刻带着夫人从东门离开,我会在北门佯攻,吸引曹军主力。我命令你们,无论如何,一定要将夫人送到安全的地方。”
侯成与那一干近卫听罢,竟是齐刷刷地单膝跪在水里,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军礼行,如立军令状。
我如梦方醒。“奉先,你这是让我自己离开?我说过,就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蝉儿,你听我说,”他用力扶住我的双肩,眼中是不容反驳的坚持。“你不会死,我们谁都不会死。只是,城尚未破,若主将逃逸,必然引得大军追击。我留在城中,可以为你们争取时间。你放心,城破之日,我定能够趁乱突围。然后,我就去找你,我们一起远走高飞。你一定要等着我!”
我张张嘴,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好,我等着你,只要见不到你我便会一直等下去。你若是敢食言,我一定饶不了你。”
他听罢,释然地一笑,郑重点头。
侯成驾着赤兔马,载着我,与一干近卫踏着水奔向东门。迷蒙的烟雨中,吕布高大挺拔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
奉先,如果我在城内只会让你分心,如果我的离开能够让你心安,那么,我愿意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但是你也要记住你的承诺,否则,哪怕是上天入地,我也定要把你找回来问个明白!
出了东门没有几里地,就看见一小队人马齐刷刷地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为首的正是曹操的得力助手曹仁。
“见过夫人。末将奉主公之命在此等候多时了。烦请夫人随末将走一趟。”
还未等我说话,侯成便一声轻叱:“曹贼好生无礼!我家夫人,岂是你们说请便请的?”
一声令下,近卫军便与曹仁的军队混战在一起。赤兔马左冲右突,终于杀出重围,趁乱夺路而去。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嘈杂的马蹄声便再一次从身后遥遥传来,愈来愈近。我心下暗惊,想不到,那近百名近卫竟然没能将曹仁拖住太久。
“吁——”侯成突然勒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被他们追上,到时候我们两个恐怕都在劫难逃。”
“那怎么办?”我下意识地问。
他沉默片刻,突然扬起一抹孩子气的笑容:“夫人,你可知道,这赤兔马载一人的脚力可比载两个人要快得多。”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毫不客气地将我一把推下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