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廿八章:折戟沉沙(1 / 1)
“你……”我跌坐在泥泞的地上,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笑的一脸无害的侯成。
还未等我从地上爬起,他已然下马,一言不发地拖起我就向不远处一人高的蒿草丛走去。我被他巨大的蛮力拽的东倒西歪,踉踉跄跄,身不由己地跟在他身后。
“你……放开!我自己会走……”我一边大喊,一边奋力挣扎着。侯成虽然清瘦,力气却大得惊人。我的挣扎丝毫没能影响到他半分,修长的手如钳子般牢牢地箍着我的手腕,步履分毫未乱地一直走到草丛深处才停下来。
我终于站定,使出浑身力气一把将他推开几步,如果不是刻意压制,我几乎想在他脸上狠狠地甩一巴掌。
他有些怔忪地迎上我质问的眼光,随即恢复方才那玩世不恭的笑脸,唯有眼角处一抹失落未来得及掩去。
“夫人,”他指着曹军追来的方向,“赤兔马若是载一人,脚力极快,我会把曹军引向那个方向。”他又指指我身后:“待会儿夫人听见马蹄声走远了,就往反方向跑,千万不要回头,等我摆脱了曹军,再回来找您。”
我愣愣地看着他年轻的脸,大脑在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运作。他朝着我深鞠一躬,便要离去。我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追上两步,一把攥住他的衣袖。
“侯成……”我的声音几乎哽咽,“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回去,等于是送死。曹仁有那么多军队,你一个人……”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扬起阳光般温暖的微笑:“夫人放心,我没有那么容易死,我们谁都不会死。”他的目光闪闪,沾染了雨水的湿润。“夫人一定要保重,还有两个月我就要行冠礼了,上将军答应要为我亲自加冠。到时候夫人一定要来,我还等着请夫人喝我的喜酒呢!”说罢,他用力拨开我的手,决然离去。
我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赤兔马一声长啸,载着侯成绝尘而去。嘈杂的马蹄声逼近,而后朝着另一个方向,渐行渐远。
迷蒙的雨雾不知何时变成了飞舞的雪片,纷纷扬扬,鹅毛一般飘向清冷的大地。我站在空旷的天地间,双眼望穿绵延的虚无,任凭雪花飘在我裸|露的肌肤上,融化做一片湿凉。
滚烫的液体从眼中滚落,激活了我麻木的神经。我突然转身,朝着与大军相反的方向,发疯般地奔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燃烧起来,用透支的生命换回无穷的动力。我不知道要到那里去,脑海中仅仅剩下一个念头:跑,活下去,活下去————
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烧尽,四肢麻木,无知无觉,冰凉的雪水渗入我的每一个毛孔,由内到外,将我淹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再一次恢复意识,只觉得浑身上下针扎般的疼痛。缓缓睁开双眼,惊叹于自己小强一般的生命力。入目之处是间昏暗简陋的民居,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她见我盯着她,眉角浮现出一抹惊喜:“姑娘,你可算醒了!”
姑娘?我扫了扫自己穿戴还算整齐的男装和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自嘲地笑笑。
那妇人快步走来,塞给我一个冒着热气的碗:“姑娘冻坏了,快把这碗汤趁热喝了吧。”
我看着那晚浑浊的热汤,里面依稀漂浮着几根杂粮面条,几粒黄豆和几棵野菜。再看那妇人,穿着干净而落满补丁的衣衫,慈祥的脸上刻满岁月的沧桑,想来也是贫苦之家。可叹这样的清贫人家,在这乱世之中还愿意对我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出手相救,着实难能可贵。
一口热汤下肚,我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于是不顾形象,狼吞虎咽将一碗汤水一饮而尽。
那妇人看见我的样子,竟是满脸的心疼与惭愧:“唉,昏睡了三天,姑娘想必是饿极了。可惜我这小户人家,实在是拿不出什么来……”
三天!想不到,从我离开下邳至今,竟然已经过了三天!
我赶忙挣扎着从榻上下来,对着那妇人盈盈一拜:“承蒙夫人搭救,小女感激不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夫人受小女一拜。”
那妇人忙不迭地将我扶起,口中喃喃地念着“折杀了”,忍不住掩面叹息:“看姑娘的容貌举止,想必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莫不是刚从城里逃出来的?”
我不置可否。
“那姑娘可还有亲人留在城中?”
亲人!我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揪了一把,脑中浮现的是我离开时吕布愈来愈远的身影。
奉先——我心底轻唤一声,眼前浮现出他温柔无限的笑容,刹那间,泪水再度盈眶,心底一片悲凉。
许是看出了我的异样,那妇人又叹了一声:“姑娘也莫要过于挂念,想那曹公率领王师奉诏讨逆,与他一道的刘使君一向宅心仁厚,他们必不会为难你的家人。我家老头子已经去城附近打探情况了,姑娘不如在我这里先住下,等王师破城,姑娘还是可以回去,同家人团聚的。”
奉诏讨逆,宅心仁厚,哼!我心里冷冷一笑,曹操,他也许会善待城中百姓,但绝对不会放过我的家人。刘备,他的宅心仁厚,恐怕只会用在对他有用的人身上。王师破城,对他人来讲也许是团聚,对我来讲,只会是永别!
我轻轻闭上眼睛,做出疲惫的样子。那个妇人见状,便也不再多言,起身悄然离去,掩上房门。
我仰卧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简陋的天花板。眼前如同放电影一般,遥远的记忆中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一一掠过,我的父母,任湘君的父母,王允,吕布,侯成……还有还有那魔咒一样的回音: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我抱着脑袋狠命地摇头,想把这些幻影统统驱散。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我活下去,而自己却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我?为什么我的生命一定要承载那么多人的死亡?这样的生命太沉重,也太痛苦,为什么要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生命中无尽的悲哀?
外间传来一阵响动,接着是妇人欣喜的声音:“老头子,你可算回来了,城里怎么样了?”
“城破了。”回应她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短短三个字,犹如晴天霹雳,在我耳边炸响。
“这么快!”那妇人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惊讶。“不是说那下邳城守吕布骁勇善战,百万军中都来去自如吗?怎么……”
“那又如何?听说先是他的准女婿偷了他的赤兔马交给了曹军,导致军心大乱。后来他就在睡梦中被自己的手下绑了个结实,连同他的谋士一起,压到曹将军面前领赏了。”
“唉,可惜了,这么个英雄汉子……”
“英雄个屁!”那老头的言辞中是毫无掩饰地不屑与蔑视。“听说他被擒获之后,低三下四向狗一样摇尾乞怜,连曹将军都差一点被他的甜言蜜语所迷惑。可那刘使君是什么人?一眼便看破了他的诡计,提醒了曹将军,曹将军这才下令将他关押起来,三日后枭首示众……”
摇尾乞怜,枭首示众……这几个字眼在我的耳边不断地回响,利刃一般,一刀一刀将我的心尖划得鲜血淋漓。我的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只要稍一松劲,胸口就会裂开一样。
奉先啊奉先,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何必要在曹操面前如此作践自己?为了那个带我远走高飞的承诺吗?因为我说过会等着你,所以你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想办法来找我吗?吕奉先你这个大笨蛋!有什么承诺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尊严去保守?
还有侯成……那个如阳光般耀眼的少年,那个一心惦念着自己冠礼婚礼的少年,如果曹操已经得到了赤兔马,那他……
眼泪如决堤洪水般肆虐,胸中仿佛压抑着巨大的块垒,痛得无法呼吸。
“对了,前日你所救的那个女子可是还在?”外间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在。昏睡了三天,方才醒来过,喝了碗汤,又睡过去了。”
“那便好,可千万不能让她走啊!她可不是寻常女子。”那老者故作神秘,刻意放低了声音。“她就是吕布的家眷,貂蝉。听说,当初就是为了她,吕布杀了自己的义父董卓。也是因为她,吕布才没有出城迎敌,最后被困死在下邳。现在城里到处都是她的画像,说谁要是能交出貂蝉,赏钱五万!”
“那你的意思是……”
“五万钱,够我们丰衣足食一段日子了。明天你什么都别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我一早便去城里,向官军报告……”
五万钱!比当初在下邳还涨了十倍。我暗暗冷笑,曹孟德,你太抬举我貂蝉了!
那老者正兀自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冷不防内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我满面堆笑地出现在他眼前。
“啊……你你你……”他颤抖的手指着我,脸上是如同大白天见鬼般的恐惧。
“何必多跑那一趟?”我冷冷地说,“你尽可亲自将我送给曹操,他一高兴,或许能多赏你几个钱也说不定。什么时候走?现在?还是明天?”
他们一时都没了言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阴晴不定。
“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主了。明天一早,你们送我回城。”末了,我又加上一句,“既然曹操肯悬重赏找我,说明我对他十分重要。倘若我在你们手上出了什么事,后果如何,你们自己掂量。”说罢,不再看他们,径直回了里间。
“吱嘎,吱嘎……”破烂的牛车载着我,缓缓地行驶在结了冰的道路上。雪已经停了,冬日的阳光照射在积雪上,反射出冰冷的惨白,刺痛了我的双目。
身旁的妇人时不时面带愧色地瞟向我。我将头扭向一边,故意视而不见。既然决定去做,又何必心怀愧疚?也许我应该恨他们,恨他们出卖了我。可我却丝毫恨不起来。乱世之中,民不聊生。平民百姓为了半斗粮米都可以卖亲弃友,何况我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能为他们带来好处的陌生人。无论如何,他们也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至少,他们曾经真诚地想要救我。
我背对着道路而坐,景色缓缓地从我脑后延展至眼前,而后逐渐远去。
牛车蓦地听了下来。只听见身后有一匹马缓缓靠近:“这车上载的是何人?进城所为何事?”
熟悉的声音,物是人非。
“这位军爷,”那老者谄媚的声音响起。“车上载的是贱内,另一位就是曹将军悬赏捉拿的吕布家眷,貂蝉。”
“哦?”马蹄声缓缓向我靠近。我抬起头,正对上张辽将信将疑的双眼。
“大胆刁民!”他突然对着那老者夫妇大声呵斥。“随随便便找一女子,便想冒充貂蝉,这分明是欺君罔上!来人,拖下去,各赏五十军棍!”
立刻便有军士上前,将惊恐得大声求饶的二人拖到了一边。
“你又何必如此。”我从牛车上跳下。“他们也不过是想赚几个赏钱,活命而已。”
“夫人,您……不该回来。”
“不回来,我还能到哪里去?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你家主公似乎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
张辽眼中盈满隐忍的痛楚。“当日上将军不管不顾,就是为了争取时间,连续奋战三天三夜,才给宋宪,魏续他们几个叛将以可乘之机……”
“呵呵,”我冷笑,“他们是叛将,那你又算什么?”
满意地看着他忍气吞声的样子,我叹了口气:“文远,我只问你一句,当年在濮阳,你曾说长安失散后,你便在刘备手下效力。事实果真如此吗?”
他面色微凛,刻意避开我的视线。我心下了然。如果不是过去的交情,以曹操多疑的性格,岂肯轻易将下邳的东大门交给一个寸功未立的降将。
“罢了,看在你曾经去而复返的份儿上,这头功一件就便宜你了。”我漠然地看着他,“带我去见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