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第06章 梦觉尚心寒(1 / 1)
距离雨玲的婚事过去也有大半个月了,府里落得越发冷清了。春浠亦较之先前更是深居简出了。可弘时却走这落魄的王爷府越发得勤了。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他都快把这当作他家了。就连茗惠也和他混了个七、八分熟。而论起茗惠,现今也已有十一岁了,胤禩早已给她请了师傅,随着她的性子,因材施教。
“福晋,这点心现在端去么?”天气渐渐的炎热起来,我思忖着茗惠在那小书房里读书难免会觉得燥热,便亲自下厨动手做了道杏仁豆腐。几年之后重新做这道菜,手艺自然生疏了起来,回想起当时胤禟向我讨方子,聚在一块其乐融融的画面,堪比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想着想着,不觉脸颊两边一阵冰凉,“福晋?”茜瑾见我毫无反应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才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来。不自觉地抬手抹净脸上的泪痕,眨了眨湿润的眼眶,起身端起托盘就向小书房走去。
还未到房内就听见从里传出银铃般的读书声,脆生生的声音听在耳里就好似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软绵绵入口即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夫子,什么是窈窕淑女,为什么君子好逑呢?”
抿唇弯起嘴角至好看的弧度,心里暗叹真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宽大的袖子遮住腕间乳白色的羊脂玉镯子,茜瑾伸手“吱呀”地一声推开房门。揆叙手捧一本蓝色封面,装订精整的《诗经》,腰间自在地别着一支通体透彻的玉笛,还是当初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在与胤禩关系较为相好的人里头,揆叙的学问造诣算是极高的,虽不及其兄纳兰容若,但也算平分秋色,所以胤禩请了他来做茗惠的老师。
小茗惠闻声转过头来,脚尖一点,抛开刚才还在好奇的问题还如孩童一般猛地扎进我的怀里,抱住我的腰,由于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幸亏茜瑾在一旁及时扶住我,并接过我手中的托盘搁置在按桌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揆叙。他眉毛向上一挑,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抬手捋了捋茗惠额前凌乱的碎发,只听揆叙的声音陡然响起,“廉王妃便是那窈窕淑女,至于为何君子好逑,小格格怕是要去请教你阿玛了。”再抬首一望,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说道,琥珀色的瞳孔俱是敛了一敛。
茗惠忽然仰起埋在我腰间的脸,满面好奇地回望着揆叙,揆叙亦偏了偏脑袋,一挑眉满目的笑意似月华般倾斜出来。茗惠思索了许久,不经意间瞥向案桌上摆着的杏仁豆腐,不觉松了环在我腰间的藕臂,好奇地用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入口即化,清凉爽甜,“额娘,这是什么?”
哑然一笑,解释道:“这叫‘杏仁豆腐’额娘怕你热,特地去厨房做了这个,快些吃吧。”说罢,从袖口掏出一个帕子细细地擦着她额间密密的汗珠。
看着茗惠乖巧的模样,心中一片柔软,真是舍不得她啊。
日子如流水一般逝去,一晃,便是雍正三年年底了。
一二年间,凡此胤禩无端受责种种不一而足,还牵扯到了其他与胤禩关系甚亲密的人,且观其间数次谕责,皆因胤禩署理工部事务欲节省支出所致。此举皆出于公,却被雍正责为“存心阴险”,令人恶目而瞠,哭笑不得。正当雍正欲一鼓作气将胤禩诸人惩治殆尽时,他的心腹密臣年羹尧悖逆事发,使他不得不腾出手来先处置这个真正的危险。待年羹尧于雍正三年七月二十七日降为闲散章京在杭州行走,已成为笼中之鸟时,雍正正式向胤禩诸人动刀。
先是雍正三年七月二十八日,胤禟被革去贝子;
雍正三年十一月初五日,宗人府议,胤禩应革去王爵,撤出佐领;
雍正三年十二月初四日,胤禵因任大将军时“任意妄为,苦累兵丁,侵扰地方,军需帑银徇情糜费”,经宗人府参奏,由郡王降为贝子。
可在三年十一月时,宫里传来年贵妃病重的消息,随后不久晋为皇贵妃,低位仅次于身为皇后的柳妤,或许,亦不过是一个补偿罢了。
自那次被她召见之后,除去必不得已要进宫请安时,鲜少踏进永和宫。
换上密百合色嵌银丝白蝶穿花旗袍,髻边小巧的金簪花垂着长长的金丝掐珠的流苏,捻着妆奁盒中的品红,两片凌唇轻轻一抿,透着镜子,对身后的胤禩柔声道:“今天我要递牌子进宫去看下皇贵妃。”
“也好,我便留在府里陪陪茗惠,听说揆叙又教她了些新东西。”胤禩翻起倒扣着的瓷杯,提壶倒了一杯茶出来,“外头还飘着雪,披件大氅在身上总是好的。”肩上便多了一双手,身上正披着大红羽纱面的狐狸里的鹤氅。
“摸着凉了。”
屋外虽寒冷,刻骨的风挂在脸上犹如刀子一般,但心里暖,就行。
到了永和宫,不废多时,便被请进了内寝,年清晗正无力地斜倚在床头,乌黑的青丝如瀑布一般倾斜下来,面上毫无血色,苍白的有些吓人,“臣妾请……”我抽出帕子刚欲福身请安,便见她一伸手有气无力地制止住了,“行了,还行这些个劳什子的虚礼作甚?”我面色一哂,并无答话,只是默然地坐在她的床头。
“这个皇贵妃的头衔太重,压得本宫实在喘不过气。”年清晗头摆正过来,正对着我,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这锦绣河山,还不是靠本宫的兄长打下的,他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心头诧异,朝她面上望去,只听她继续缓缓地说道:“如今他坐稳了江山,就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的时候。”
“清晗。”我嗫嚅了嘴唇,反手覆住她的手背,冰凉的刺骨,一瞬间,握紧了她的手。年清晗眼中似乎渐渐隐去那抹嘲讽,眼神重新定格在我的脸上,弯起唇角顿时毫无血色的面孔凭添了几抹生动。
“曾经,本宫想,本宫要真是你便好了,至少那样,在他的心里还留有本宫的一席之位,不像如今,反倒沦为他人的笑柄。”
“胡说,”我低声娇嗔道,“您如今贵为皇贵妃,六宫之中除却皇后便唯您是首,怎么会成为他人的笑柄?”扬手将她鬓前垂下的碎发捋到耳根后面。强压住心中的那一份悲鸣,原来历史上风光的年氏,终是走得如此辛酸。
“那也不过是他的一丝愧疚罢了,”她突然捂唇剧烈地咳嗽起来,面颊与耳根染上不正常的红晕,我连忙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旁的宫女早已恭敬地捧着茶静静地候在一边,捂着唇的丝帕渗出点点的血色,就好比院中载着的红梅在雪地里绽放得异常妖冶。
红潮退去,那脸色较之先前更为苍白,“你怎会病得如此严重?”
清晗气若游丝地依靠在床头,一旁许久未言的宫女却开口了,“王妃,您好歹也劝劝我们主子,太医院开的方子,主子都是不吃,前几日飘着大雪,主子竟还在外头赤脚站着,如何不病得重?”
“倾弦!”清晗不由得皱眉低斥,那被唤做“倾弦”的宫女自知失言,连忙噤了声,我紧蹙一双蛾眉,刚要说什么,她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有气无力地浮起一丝哂笑,“心若死了,留着躯壳还做什么?”
心若死了,还留着躯壳做什么?
是啊,哀莫大于心死,若是心都死了,一切便都是黯淡的了。
“现在仔细想想,当初为何要嫁进雍王府,还不如嫁给一个普通百姓,虽谈不上锦衣玉食,但也不至活得这么累,一入侯门深似海。”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仔细回味着她的话,心里竟泛着些苦涩。
自那日从永和宫回来后,我便再也没有去过宫里了,而那一次的谈后,变成了诀别。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宫里来人报信说,年皇贵妃于申时薨,谥曰敦肃皇贵妃,祔葬泰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