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1)
程孝义去了县衙大狱,使过大洋,见到了被连夜审训搞得皮开肉绽的程孝信。他满脸泪水抱住了自己的手足,轻拍着他的肩说:“再忍一忍兄弟,二哥一定把你接出去。”
程孝信无力地摇着头说:“没用啦。审讯画押全结束了。贩枪案按律当珠九族,保住程家就靠二哥你啦。”
“可出事儿的是刘有财呀。”
“二哥说错啦,出事的就是咱程家。刘地主身为洼王威风一世就留下这一脉香烟,我已经顶着刘有财的名儿,别再节外生枝搭上一家子吧。”
程孝义叹口气说:“我一定救出你去,哪怕卖掉你我的田产,也不吝惜。”
程孝信忙制止二哥:“不行。无论我生与死,决不能动洼里的土地,爹说过地是咱庄稼人的本钱。人没了生命之本,活着还有啥奔头儿!二哥求求你,你一定要听我的。我知道钱能买命,但是我决不会用卖地的钱来买命。那样做,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大牢里。”说着就要向墙上撞头,被程孝义一把搂住,他答应兄弟再想法子,但不是卖地。
梅子央求孝义带她去探监,程孝义领她去了。路上,梅子问程孝义:“孝信白天下地好好的,晚上在家写书,怎么就去给八路运枪了呢?”
程孝义支支吾吾,“说的是呢!怎么就去运枪了呢。”
梅子在程孝义引领下见到了孝信。此刻的孝信已经脱了人形,他再次受刑是因为拒绝回答指使者的名字,他所承受的是跪瓦碴、滚钉板的极刑。梅子在又添新伤的孝信面前跪下,轻轻抚摸着男人血肉模糊,肿胀成圆坨的双膝,从右膝盖上为他拔下一块带血的瓦碴。他仰起的泪脸,紧贴在男人布满钉子眼儿的胸前,闻到了苦涩的血腥味儿。由于过度的悲伤,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仰天长啸:“天哪――冤枉啊――。”
梅子的呐喊,酷似当年程庙九在程花子坟前的呐喊。她不是因为穷得没有了出路,而是为一个冒牌的抗日英雄而哭诉。他们辛苦地种植着贫脊的土地,艰难地经营着一枝等待从这辈人手上崛起的程氏家庭。他们与世无争,平凡得像一滴水。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程孝信于懵懂间一夜成为民族觉醒队列中的一员,被另一个一时仍占上风的执政党镇压制裁。而他的思想仍是婴儿般透明;他的行为自私到上炕认得老婆孩子,下炕认得过继爹和老白马以及他累断腰脊苦心经营着的土地;他忧国忧民的党悟种子仍沉睡在因为一心劳做而无暇顾及的黑土中…………。
种子在一无所知的黑暗之中被强行催发出黄黄的嫩芽,长成一棵歪歪扭扭却坚强不屈的小树,它伫立于退海地的盐碱滩上,在肆虐的狂风中愤怒地瑟瑟发抖。它看到遥远的天际有黑红两束光线射到了自己无须安慰的灵魂上。那束红光是老白马舍身救主时充血的目光,黑光则抖擞着深沉的光环,险些就毁了程家的名节。
程孝信艰难地跪倒下去,在梅子温暖的怀中无限神往地说:“别难过,我即使死了,还会回来。好好保住胎气,我会做你的二儿子,我已经给自己取好了名字,我叫程天翼,我想要一付天的翅膀,远离痛苦。生我时我帮不到你,你就大喊天翼的名字。”
那天夜里,程孝信和一个八路军交通站的站长,被粗铁丝穿了肩胛骨,拉到西荒场一预先挖好的土坑前。在强敌的最后一次逼问中,那位为解放事业前仆后继、英勇就义的站长仰天高呼:“祖国万岁!共产党万岁!”
而程孝信牵动了一下嘴角,什么也没说。他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该说的话已经溶化在预约做天翼的童话里。一个渺小的农人是没有口号可喊的。
在被人推下深坑的一瞬间,他清晰地嗅到了泥土潮润的沁人心脾的芳香,他深深吸了口气,贪婪地咀嚼着苍天赋予生命的最后时光,黄土埋到脖颈的时候,他对仍在艰难地诅咒万恶旧社会的年青站长眨了眨眼,他不明白一个将要去另一个世界的人为何还有如此悲愤之举,他期望一同上路的伙伴能像他一样安祥地给这一生划上一个圆圆的句号。
黄土盖过了头顶,程孝信紧握住死神冰凉的大手,试图用他最后的体温暖了向他友好伸来的最后一线希望。他用越来越慢的心跳许了个愿――让我找到老白马的游魂吧,下辈子咱还来程家,一起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