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1）

那是个燥燥的秋夜。又坏了孕的梅子累了一天，早早哄着天笑睡下了。程孝信仍在书房整理那本关于可食野菜的书。忽然，村里十里外的吊桥那边传来瘳落的枪声。孝信猛然记起，刘得钱的儿子刘有财中午来借马车，说给程保长去吊桥送些货，傍黑就能回来。这都半夜了仍不见人影，会不会是他出了事。程孝信不放心自己的白马，它好久不干活了，要不是另两匹小马歇在洼里没回来，要不是二哥用车，他才舍不得套上白马把车借给刘有财。他披上夹袄，出了家门，去接应刘有财和他的车马。

几年前，日本人进关后，一条铁路从张家口修到山东的枣庄。铁路需要从刘家洼村北一条东西向运河叉上穿过，日本人就在河叉上架起一座铁结构的吊桥。桥顶端，南北各有一座吊着的碉堡瞭望斗儿，像中国人院里天地杆子上给姜太公设置的风斗儿。瞭望斗儿上仅能站开一个岗哨兵，其它驻守者住在桥边的碉堡里。驻守的兵多是中国人，日本军人少，于桥两端各放一个，为的是接押送物资的密令时不用翻译，保密性强。再说，他们对这些异地生长起来的亲日分子一直存有介心，枣庄一代的铁路就很乱，他们不得不防。这里的军民之间相安无事，是因为当地的百姓把心思全放在盐碱滩的庄稼地里，根本不知这些人在做什么。

前不久，河南边的西荒场上穿过一支队伍，攻下了桥南头的碉堡，与河北边的另一支队伍交上火。后来北边的军队来了援兵，又反扑过来，把失守的桥南头阵地夺回，打死的三个人被拖到河堤下的荒场上，三具尸体中苏醒过来一个，从高筒靴里抽出一颗手榴弹，拉响了砸在拖他的那个人一条腿上。那人跟他是一伙的，就骂他狗操的小日本，两个人同时倒在血泊里，那滩血好大一片，上面游着一条从膝盖以下断掉的小腿。

程孝信虽然有了伙计，每日仍长在他的地里。这些恐怖故事是在他下地或收工走在路上听村民说起的，断断续续碎片似地连在一起，也只有这么多。

西荒场是一片低凹的荒地，从前有人开过荒，却什么庄稼也种不出，就又搁弃了。被开垦过的地方比较平整，生长着许多耐盐碱的野生植物。那些从未让人动过念头的低水洼儿里，密生着漫无边际的芦苇，风一刮，似有千军万马在咆哮。程孝信穿过芦苇环抱的羊肠小道，又在开阔地上疾走了一阵，就看到一辆马车迎面扑来，速度极快，看起来不像那匹老白马，这匹马奔跑的速度几乎就要把车拉散了。

一道鞭影凌空呼啸着甩响在马背上，被打疼的老白马蹿跳着嘶鸣起来。程孝信即刻就被惊喜与气愤填满了思想，他认出了第一声马嘶。他迅速冲向老白马，纵身一跃，抓住了在黑夜里飘飞的缰绳。

车上的刘有财也认出程孝信，急忙喊道：“快上车，往回跑。”他跳下车辕，扯着程孝信生往车边儿上拽。程孝信上了车。

马车缓了些速度，依然向前走着。车后传来稀落的马蹄声，逐渐近了。程孝信定神敛气，确定追来的只有两匹马，就松了口气，问刘有财：“他们是在追你吗？”

“可不。”刘有财说：“你二哥这人真鬼，他说让我给河北的八路运枪，都联系好了有人接应，屁。木箱刚运上摆渡口老蔡的小船就让吊桥上一个下来拉屎的兵发现了。他蹲在草棵儿里听到了俺们的话，就喊吊斗儿里的哨兵说有人给八路运枪。你二哥二话不说冲那个多嘴的人开了一枪，也没打中人，倒惹得探照灯照过来。”

“我二哥呢、”

“他叫我赶着车快跑，他在后边掩护。”

“嗨！出了事不快跑，这不跟当兵的较劲儿嘛！”程孝信边说边向后面张望，幻想着二哥能从身边掠过的某一丛芦苇中蹿出来，跳上马车。

刘有才急得直拍大腿，“我说了一起走，他不干，非让我赶车先走，说他兄弟多，死个把人爹娘也有打幡的，说我不行，独苗儿一根儿，扔下老娘谁管？我不听他那一套，扛着他上车。他又从车上跳下来，打了我一耳光。他吼我：‘刘有才，你再不走，我就开枪打死你，省得你落在日本人手里。’摆渡口老蔡也劝我执行命令，我这才不得已先回来了。”刘有才说着就哭了，还狠狠抽了自己的嘴巴，后悔当初没把程孝义一同拉回来。

程孝信说：“事到如今谁也不情愿，有么算么吧。”

马车穿过一片开阔地，马上就要进入到最后一片广大的芦苇丛中了。车上二人同时回头张望，借星光能看到模糊的人形与马影，追兵的喊声倒是极为响亮。

“刘有财――看见你啦――别跑啦。”

听到喊声，程孝信突然急中生智，想到弃车掩身的计策。他对刘有财说：“你马上下去，等追兵过去再绕道回家。”

“你呢？”

“我驾车引开他们。”

“这事儿与你无关，何必引火烧身。”

“别说啦。你的名字是二哥暴露给他们的，程家该有人出来担当此事。”说着，就将刘有财从车上掀到芦苇丛中。

马车穿过苇丛，来到被开垦过的平川上，老白马张大鼻孔气喘吁吁。已经到了刘家洼的村口，程孝信扯紧马缰，迫使马车向南缓缓驶去。他的头脑十分清醒，家是不能回了，也不能弃车而逃，追兵迟早会追上的，他将和老白马一同被捕。

既是如此，多跑一步少跑一步，结果是一样的，根本没意义。而马车距刘有才越远，他的逃生希望越大。于是，程孝信对着被他供养起来的老白马轻拍了一掌，他舍不得用力，更不忍心用鞭子。马通人性，即刻读懂了主人的心思，主人那温柔而焦急的一掌，使它再度疯狂地奔跑起来。

程孝信被捕了，他丛容镇定地迎接住敌人的目光，回答他们的问话：“对，我就是刘有才。马和车是借别人的，还望长官能放它走。”

未等追兵开口，老白马突然扬起前蹄，向他们踢去。一个兵倒了下去，另一个对着白马开了一枪。程孝信冲上前去，抱住了马头。老白马伸出舌头在主人脸颊上舔着，舔着，然后重重地倒下去。

当夜，刘有才翻墙进入程孝义的家中，把始末告知了他，他有些疑惑，不明白程孝义是怎么回的家，而且比他要快，他没敢问。他将自家的房契地契卖给程孝义，换得一百块大洋。返回家中时天已经快亮了，他帮女人收拾可带的东西，带他再办完一事回来马上逃亡。刘有才安排妥当后，提上大洋去了程孝信的家。他站在大门外，举了举手想叩门却又放下了，他觉得无法说清什么，便隔着墙头将钱袋子扔进院中。

次日清晨，梅子发现院中的大洋，心中好生疑惑。院门锁了，丈夫一夜未归去了哪里？不祥的预感令她双膝发软，瘫坐在院中。

程孝义第一个听到院中女人叉了气儿的哭叫声，他差人砸开门锁，向梅子发誓，一定要找回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