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1）

程孝信带着五顷地产，和爹轰了一辈子的一掛马车，成为程孝来的儿子。

当年的白马已经老了，程孝信像妻子梅子无微不致关怀她的公爹那样，细心照料着他的老马。他买了两匹枣红色青年小马，每日带它们下田耕作，让老马在马廐里安度晚年。他舍不得雇伙计，巧妙地把恁多土地分成春、夏、秋三季播种，换牲口不歇人，把自己变成一只常年旋转在大洼里的陀螺。

梅子颠着小脚，一年四季给丈夫往洼里送饭。她在田埂上坐下，从瓦罐里盛出粥来，把碗递给丈夫，见孝信黑了瘦了，不免心疼得落泪。程孝信安慰着梅子，呼噜噜喝下一碗粥，搂过儿子天笑，躺在田垅上休息一会儿。他用粗糙的手掌为妻子抹去泪水，嘻笑着说：“人是病死的，没有累死的。”

梅子说：“听爹说，老太爷就是给人扛活累死的。”

“那定是有病了没说，再去干活儿才走的。”

他们的儿子程天笑想出了高招，“把咱家里的老白马也牵来干活，爹就不累啦。”

程孝信说：“它老啦，跟爷爷一样，干不动活儿了。”

天笑问：“爷爷跟老马不老的时候干活吗？”

梅子接过话茬，“都干活儿。他（它）们跟你爹一样能干。”

程天笑想了想说：“我不老，我帮爹干活儿。”

梅子笑了，“你还小，小孩子也不能干活儿，累坏了就长不成好老头儿啦。”她拾了散布在垅间的小块儿星星瓦，将它们整齐地码到田埂上。

程天笑一骨碌爬起来，也帮着娘拾碎瓦片，每拾一片，如获至宝地交到娘手里，由娘码到田垅上去。此刻的程孝信已经吆呵着其中一匹枣红马去耩地了，他远远喊出一句关心的话，使梅子的心暖暖的。

“娘俩儿回去吧，一路小心。爹跟老马都用人照料，辛苦你们啦。”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程孝信已是个有模有样的小地主了。在梅子的劝说下，他雇了两个短工，自己也得了些清闲，晚上写他的那本关于野菜的书。

程香来的疯病也有了好转，他不再追赶着院里的鸡鸭喊叫彩玲的名字。或许是喊了多年之后累了，他的觉开始多起来。他偶尔也到香久用西厢房改成的书房去翻翻书。他是识字的，他因祸得福从小受到过良好的课堂教育。养父有意把他培养成华佗、孙思邈，所以他必须首先从识字开始。然而他喜欢的是刚记事时，与两个蓬头圬面之人的四海漂泊。那种近乎神仙云游般的人间游走，有着不同凡响的生活底蕴。那种饥一顿饿一顿的感觉，能给你一种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快意体验；能使你享受到上天入地的人间烟火。他喜欢看两个大叫花子把五颜六色的食物尽数堆放在他膝头，而他们躲在一旁喳巴着嘴，眼巴巴望定他风卷残云的馋模样。他故意吃饱了再把剩余之物塞进嘴里咀嚼，以此取悦老花子的欢心。老花子从来不逼小花子读书识字，他们的志向是让他们吃饱了再尽最大能力贮存下明天的体能需要，以便明天讨不到食物时不至于把他饿死。这才是真真切切的厚积而薄发。

程香来总这么想，想来想去就形成了独立的思考方式。有时他会心血来潮把这些疯话写到喧纸上去，其实那就是当时的话本了，他就是不懂罢了。

他喜欢在西厢房里看《西厢记》，看到有趣处，就返回头去将那些句子念出声来。程天笑常被爷爷万般投入的朗读声吸引过去，端个小板凳坐在一旁，双手托腮听那些似懂非懂但非常好听的故事。

程孝信发现了爹的变化，不禁喜上眉梢，以为这是家兴的征兆，就冲梅子招手，两人也各端了木板凳去听程香来念书。程香来从花镜后探出目光打量过三人，确认所有学生已到齐，便郑重其事干咳两声，提高了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