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一章（1 / 1）
那天她有些烦燥。
自从容娘子等人被拔了舌后，修罗殿的女人们再不敢来赤魅殿，但这也不妨碍她们在赤魅殿外的其他地方“偶遇”她。
比如那天，她出门就遇到在后园中溜跶的伶歌，伶歌见她，倒是规矩地行礼打招呼，却状似无意地对她歉意道：“因为身子不方便，所以不能行全礼，请圣女见谅。”说罢又挺了挺丝毫看不出异样的腰身，见她诧异，便略带了些羞涩道：“方三个月，还未见怀，但因为是宫主的第一胎，所以格外小心了些。”
看着伶歌略有些骄傲的神色，她后退了一小步，淡淡地恭喜过她，让她好好保重便快步离开了。这消息对她来说算不上刺激，但显然伶歌以为对她应是个刺激，所以她自己还是提了一点神的，离伶歌远些，万一她身体出个什么状况也好撇清。只是她身后的琴娘却是重重地哼了一下。
但这事还是影响到她的情绪的，她知道那修罗殿中圈养的众女人依然视她为眼中钉，只是不敢拔或是拔不动罢了。她并不想将自己陷于这样的境地，重又萌生离去的念头，但这回却是不敢再与琴娘说知。
怎样离去依然是个头痛的问题，如果她真的狠心扔下父亲走了，不知道父亲将会面临姚一荻怎样的怒火，她自己或许又会面临他的千里追杀。倒不是说她在他心中如何重要，只怕是他容不得她挑战他的权威。她叹了一口气，想，或许该回到达鲁国去，那里至少还有外祖及一些亲戚。
夜里睡不着，她去园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后走回自己的望月阁，夜已深了，琴娘已去自己房中安歇，四周格外安静，然她的烦燥却是没有消除一些。
推开阁门，她就觉得房内有些异样，定睛一瞧，月光笼罩的房内赫然有一个青色的人影，她扣紧了袖中的三支金钱镖，却看到那身影站起来朝她踱步而来，低声说道：“艾姑娘，是我。”
听到那声音，看清那样貌，她吃惊地掩了嘴后退一步，竟是冷一苇。
冷一苇已迅速走到她面前：“这段时间你一直未去那山洞，我怕是你出了什么事，便过来看看。”
她心跃如兔，声音中带了一丝轻颤：“你，怎么会找到这里，你知道我是谁？”
他点头：“鬼宫姓艾的女子，只你一人吧？我总有办法打听得到。圣女。”
她不敢看他月下清亮如星的眸色，移开眼神道：“打听到我是谁是不算难，可是你是如何进来鬼宫，找到这里的？”宫门的迷障且不说了，从宫主到最里面的赤魅殿，需经过四道岗哨，且还有巡逻的宫人，他是怎么做到不惊动一人走到这里的？
他微微一笑，月光在他的牙齿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我从后崖进来的，这样最近。”
她越发诧异了，后崖都是陡壁，且也是设了机关的，他又是如何将机关破得这样无声无息的？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笑道：“后崖的那些机关，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本来我只怵那些撒在外的蛊虫，不过你既给了我香丸，便也不甚惧了。”
她低了头，想问他：“你来，是有什么事吗？”又觉得这样问话实在是太生硬，只怕会拂了他的好意。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拉起她的手塞了过来：“这木球做好也有几日了，等你，你却一直不来，所以我送来了。”
他温暖而干燥的手贴在她略有些凉的手上，粗燥的指腹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悸动。
她低头把玩着那木球，缓缓道：“这几日，没什么心情也没有时机出宫。”
他忽道：“你遇到什么事了？你有心事？”
这一问却是问中了她的心事。不知为什么，她忽然便有了倾诉的欲望。
她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不开心，想离开却有牵绊。”
他问：“是喜欢的人的牵绊吗？”
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讲了心中的烦闷：鬼宫原先并不算出格，宫内还算和睦，但现在哥哥接任宫主后，性格暴躁，驭下专断又严厉，宫人已有微词，而他最近的行为已越来越暴戾，宫中越来越压抑。她又道：“他恨我母亲，因此折磨我，我想离开，但他必定不放。”
他点了点头：“就是你之前所说的家事？我不是也说过，等你找个人家嫁了就都解决了吗？”
她苦笑：“我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快要发疯，可能等不及别人来娶我。而且我知道他不会放我嫁人的。”
“唔，不放？你既放得下鬼宫中的身份地位，那么找人私奔好了。”
她几乎笑出声，但说出的话却又多了份苦涩：“哪里那么容易就找到愿意跟我私奔的人？”
他的眼光灼灼地盯着她：“你都没有尝试，怎知没人愿与你私奔？”
她轻轻说道：“我就是知道，不会有人，愿意娶我的。”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扭了头看窗外，道：“你相信一个人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喜欢上另一个人么？”
“一见钟情？”
“比那个要长一些。是因为有所接触而喜欢，但接触的时间并不长。”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似乎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却还是有些沮丧道：“接触时间短，喜欢也肤浅吧？不知道真性情，以后会失望呢？”
他又笑了一下：“有些人看似复杂，其实还是一眼能望到底。”
她沉默着。他忽然说：“如果你是真心想离开，或许我能带你离开，而且他以后也不能拿你怎样。”
她的心中是波涛汹涌的，想了一会儿方道：“他的武功，比外人想象的还要深。只怕我走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不能拿你怎样。”
她有些受惊地缩回手：“你……我……”
他朝她又走近一步：“我就是想说，我愿意陪你私奔。”
她僵立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不敢看他的眼睛：“你想报答我？真的，不必了。”
他摇头：“不是。为了报答，我不会以身相许。”
“那为什么？鬼宫圣女的身份会连累你。我也不是什么善人，前段时间才害得别人拔了舌头，为一己私利也会置公理正义于不顾。”
他怜惜地抚上她的颊：“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喜欢便是喜欢了。你这般说自己，本质上便是善良的。在我心中，你就是一个值得我喜欢的好姑娘。”
她的眼中积聚了泪，几乎想扑进他怀中，但还是忍着说：“你不该喜欢我，我配不上你。”
他凝望了她一会儿，轻道：“我只知道喜欢了便是喜欢，没有什么该不该的。”
他又轻叹了一口气道：“夜深了，你先歇着吧。我走了，希望还能在山洞中见到你。如果你不来，那我会再来。”
言罢，向那窗口轻轻一跃，如振翅的蝙蝠没入夜色。
她怔怔地望着窗口，这一夜终究是辗转反侧。
她呆在望月阁开始研制她的香丸。她原来制香的瓶瓶罐罐都被姚一荻搬到地宫深处的那个石室中去了，而那里对她实是不堪的回忆，因此便权当东西都丢了，又置办了一些。从头开始，她倒是有借口入山，然这几天，她还是没有去那山洞。
冷一苇也没来，她便在心里对自己说，虽然他看上去很认真，你却是当不得真的。你毕竟没有一个干净的身子了，以后便也不要想着完整的人生，如果他果然肯帮你走脱，你便还是寻个地方，自己安静地生活吧。养活自己总是可以的，比如，可以卖香。
然而隔了几日，冷一苇还是来了。
依旧是深夜，那天，她已经在床上了，虽然还是睡不着。
只听得窗棂十分轻微的“咯”的一声轻响，那被她下了键子的窗格就被轻轻地打开了。她坐起身来，看着他利落地跳进来。她听到窗棂轻响时全无紧张，反而抱着一种期待的心情。她知道是他，反正鬼宫中没人敢如此夜闯圣女寝殿。
他并没有问她为何不赴约，只是自己解释道：“这几日有人托我办事，所以第二天没能来看你。”
她道：“没什么，我也没想过你第二天还能来。我虽不知你如何入的鬼宫，但一旦被发现还是挺麻烦的。”
他道：“怕你以为我不守诺。”她微笑摇头，没有期望哪来的失望。
他又道：“我今天午后起便等在山洞了，一直到戌时，方能确定你不会来了。可是又怕上午你来过。”
她又摇头。
他有些急切道：“我逼问你或许有些过急，但我想知道那天提的事，你可曾想过？”
她抬头看他：“想过了。我想，我或许可以跟着你走，但之后不会跟你一起。”
他挑眉：“怎么？你不相信我？还是说，你一点也不喜欢我？我总以为我不是自作多情，你至少也是有些喜欢我的。”
她的脸在暗中红了，幸好他看不见。
想了想，她方道：“跟你在一起，确实……挺好的。我们或许可以做朋友。但是，我真的不能跟你在一起。”
他凝神看了她一会儿，方淡淡地说道：“我择友颇严，故朋友少。你不是能当朋友的那种，你只能当我的妻。”
此话白且直，她有些难以应出口。咬了咬牙，她想，索性将不堪的过往说出来，大家都好有个决断。
于是，她说：“你并不真正地了解我。我已非清白之身，虽然我自认为行为举止并没有什么失当之处，但我知道男人不会接受。”
他还是直愣愣地看着她，她竟看不出他眼中有何情绪。
但沉默也是一种难堪。
所以，她说道：“故此，我想借你之力脱身，但你没必要真的跟我在一起。算是我卑鄙一些，拿你的江湖地位当挡箭牌。他或许以后会找上你，我既不与你一起，他自是寻不到我。”
他的唇忽然勾了一勾：“坏你清白的，是鬼宫宫主么？”
她惊讶于他的目光如炬，点头道：“是。他名义上是我的哥哥，其实与我没有半份血缘关系。他恨我母亲抢了他父亲的心，令他失母，继父又一向疼我，所以他用这种方法来折磨我，羞辱我的母亲和他的父亲。”
他目光闪了一下，问道：“那你，心中可曾有他？”
她颓然摇头：“我小的时候，他对我也算不错。他现在这样对我，我虽然有恨意，但竟无报复之心。在我心中，他终究是我的哥哥吧。”
又是一阵静默。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我的提议或许是最好的。你也且回去想一想。”
他站起了身，朝窗前走了两步。
她正想目送他离去，他却忽地折身向她：“我不用回去想，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如果你心中有我，我，并不在乎。别说你这清白是被迫丢的，即便是自己愿意的，但你现在心中没有他，且无名无份，我也想要你。你想，如果一个好姑娘先前嫁了人又死了丈夫，便不能再嫁了么？”
她倒抽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应好，但心中确实有激流涌上来，一浪高过一浪。
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你说的理由不成立了。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了么？如果你只是找了那么一个理由来搪塞我，却是想与宫主玩欲擒故纵的游戏，那便当我没说。”还没等她回答，他又自顾说道：“可是，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终于投入了他的怀中。那怀中满是夜的清凉味道，却又有着最坚实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