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舞会上多余的人和湖心亭的箫声(1 / 1)
“假面舞会,怎么不化装?”晓风拍了一下正在试戴面具的妍姗。妍姗转身道:“法学社那些人会准备服装,不知道是什么。”“你呀,最适合穿汉服。”晓风道。“为什么?”妍姗疑惑。“洛神啊——”晓峰说着,妍姗却疑惑不解,自从炎彬将妍姗比作“洛神”,这个美称已经传遍文学社,妍姗自己却不知道。“那天在旱冰场上看见你,炎彬说你是‘裙拖六幅潇湘水,凌波微步洛神姿’,以后我们就叫你‘洛神’了。”晓风道,“你俩一个‘洛神’一个‘小子建’,刚好啊,哈哈——”
三人正自说话,过来黑压压的一群人,穿着蝙蝠般的黑袍,戴着吓人的面具,竟是法学社的人——“学姐,快来快来,我们扮女巫和巫师。”妍姗已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架走,原来他们是想扮作巫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地狱里的魔鬼。
不一会,妍姗披着大黑袍、戴着尖头冒出来了,活脱脱一个娇俏的小女巫,更像样的是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晓风笑道:“还真有样子,这扫帚哪的?不会是宿舍扫地的吧?”众人大笑,一学妹道:“当然不是了,这可是魔法扫帚,哈哈——” 学妹跨在扫帚上,叫了一声“飞——”“怎么没飞起来?”晓风笑道,“不过你们这拿着扫帚,等会怎么跳舞啊?”法学社众人“额”了一声,为什么他们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到呢?
“来,我们的服装来了。”晓风招呼秋雨文学社的人,他们决定全都穿欧洲王子装,像这两个社这样批量借衣服化装,虽无创意,倒也省事得很,而且极容易形成规模效应,拉风已极,就像法学社这一群“魔鬼装”,全场再没比这一群人更抢眼的了。
“哇啊——王子诶!好帅!”妍姗笑盈盈地看着换好装的晓风和炎彬,晓风随即装模作样把手放在胸前,道:“欧,美丽的公主,嫁给我吧——”妍姗觉得滑稽,笑得花枝乱颤,道:“可我不是公主,我是巫婆。”“是女巫啦。”一个学妹蹦过来。“女巫不就是巫婆?”妍姗道。
“女巫老了就叫巫婆,要是巫婆都像你这么美丽,真不知道天使的脸往哪搁呢。”过来一个穿着黑巫师袍,帅得让人不放心的男孩,男孩没等妍姗答应,就先抓起妍姗的手,道:“美丽的学姐,一起跳个舞吧。”妍姗猝不及防,莫名其妙地被他拉走,炎彬看他们一眼,淡淡地一笑,目光静如深潭。妍姗竟一个晚上被那帅得让人不放心的学弟缠得不能脱身,平常的伶俐荡然无存——上学不到两个月,竟敢这样公然调戏学姐,现在的小男孩真是不简单。
炎彬退到墙角,落寞地看着喧腾的舞池,迷乱的灯光,心境凄凉的人若看见热闹的场面,心里的凄凉会更重,就像丑人站在美人旁边会显得更丑一样。炎彬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与其负隅神伤,不如早早离去。
华灯璀璨,倒让初秋的夜色淡了些,湖水就这么荡荡地荡到远方,荡进夜色里,似乎那夜色也融进了水里,让那夜有了流质的感觉,对岸皎白的路灯映在水里,被拉成长长的一道道光柱,那光柱也在水里荡着。湖水在荡,夜在荡,人心也在荡。
原以为大家都去参加化装舞会了,没想到湖畔看似静谧的草坡上竟藏了许多呢喃私语的情侣,炎彬一路走一路遇到相拥相依的亲密男女,觉得既扫兴又尴尬不堪,心下凄凉倍增。又走了几步,竟听到两个男孩在说书,男孩拿腔拿调,倒说得似模似样,炎彬细细一听,说得还是三国张飞长坂坡那段。两个男孩发现了炎彬,对他一笑,就到远处练去了,炎彬觉得没意思,自己是如此地多余!
湖畔的柳太妖挠,柳丝像美人的头发,撩得人心旌摇荡。炎彬踱步坐到湖边的石凳上,石面的寒气顺着背脊窜上后脑,炎彬颤了一下——好冷——身上冷,只怕心更冷。“在最不应该枯寂的年龄,在最不应该枯寂的季节,我枯寂着!”炎彬冷笑。
炎彬自叹多余地枯坐着,有一束清清的箫声绕到耳边,那萧声像月光一样皎洁空灵,又像飞霜一样冰冷凄绝——箫声哀哀恻恻、愁肠百结,炎彬更觉悲不自胜,正欲离去,细一听时,吹的竟是李白的《长相思》,心下想起一个人来,于是循声而去。
玄素缓缓将箫放下,他一直吹错,无论他如何让自己专心都要吹错,是的,他吹长相思,他在想一个女孩,可那女孩有一张衣寒的脸!玄素几乎要被自己对衣寒难以启齿的暧昧情愫折磨疯了——为什么他总觉得衣寒和他喜欢的女孩长着同样一张脸?
“先生,能帮个忙吗?”女孩拍了拍前座的胖大男子,想让他帮忙把行李箱放到架上。那胖大男子一回头,疑惑地对女孩道:“干嘛?”女孩登时尴尬不堪,她所谓的“先生”不过是个剪短发的胖女孩。“我来吧。”玄素拿起女孩的行李箱,放到架上,转身对女孩一笑。“谢谢你。”女孩亦嫣然一笑,那笑容好美,美得连春天里最娇艳的牡丹花也比不上。
“杂志可以给我看看吗?”玄素见女孩桌上放着一本《读者》。“可以啊,给。”女孩将杂志推给玄素。玄素看了几眼,不觉笑了,倒不是那文章好笑,好笑的是女孩的批注,那批注时而火辣犀利,时而千回百转,时而似小儿撒泼,时而似学者布道,“你笑什么?很有趣吗?”女孩道。“倒不是这文章有趣,是你的评论很有趣。”玄素道。“我……我都写了什么?”女孩作势要把杂志拿走,玄素不让,道:“我念给你听听……”
“睡了,不理你,你的话真多。”女孩娇嗔。这一晚玄素和那女孩诗词歌赋、人生哲学、政治法律、明星八卦,无所不谈,连玄素这般清高孤傲的人都忍不住要引女孩为知己。
“你明天几点下车?”玄素道。“凌晨四点吧,你呢?到上海还要很久吧?”女孩道。“是啊,你走了可就没人跟我说话了。”“现在一点多啦,我们从六点上车说到现在,还没说够?睡啦——”女孩说着,往座椅上一靠,闭上眼睛,嘴角却带着笑。
“我们真不说话啦,睡觉,谁再说话谁是小狗。”两点的时候,女孩如此说着,这两个人,闭上眼睛不到两分钟就会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另一个人一定会睁开眼睛跟着说。
女孩终于不说话了,玄素却还是忍不住要睁眼偷看她:女孩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柔软白嫩的双颊带着点桃花般的殷红,胸膛微微起伏,呼吸越来越均匀,似真的睡着了,女孩的唇抿了一下,酒窝稍纵即逝,玄素不觉一愣,慢慢地把头凑近女孩,猛然直起身子转过头去,心想:“我在干什么呢?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人家柳下惠还坐怀不乱,我趁人家睡着了占人家便宜,岂不成了小人?”……“我还没问她名字呢,她也是厦大的吧?等她快下车的时候我再问她名字和电话好了。”玄素想着,也闭目假寐,却时不时睁眼看那女孩。
等玄素再次睁眼的时候,身旁的座位已经空了,玄素一个激灵坐直了,去看那行李架时,女孩的行李箱已经不在了,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四点,玄素急问邻座的人:“坐我身边的女孩呢?”答曰:“她早下车了。”
整整一个暑假,玄素都对火车上那畅谈一夜的女孩深深思恋,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如此地想念一个人,玄素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回忆那女孩的模样,直到那日在校门口看见衣寒,玄素震惊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相思过度竟连思念的人长什么样都搞不清楚了么?为什么觉得眼前这男孩的脸竟和自己一次次想念的那女孩一模一样呢?玄素在不断地疑惑中回想火车上那女孩,可想来想去女孩就是衣寒的模样,相思太重确实会记不清所想之人的容貌,甚至会把另一个有些相似的人想象成所想之人。
炎彬寻着那吹箫之人时,那人已把萧放下,痴痴地望着云端,炎彬走近看时,是一个美美的男孩,他的脸就像细瓷的素胚,水嫩水嫩的唇仿佛红莲一般,正是玄素。炎彬见玄素看得痴了,于是道:“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那云端里可有美人,惹得你看了这么久?”
玄素恍然惊觉,见是炎彬,道:“你小子吓我一跳,胡说什么呢?我不过是看天而已。”
“看天?”炎彬道,“上有青冥之长天——天上有美人的笑靥。”
“行了行了,我看水,看水行了吧?”玄素瞪了炎彬一眼,看着深秋的夜湖。
“看水?下有渌水之波澜——水里有美人的眼波。”炎彬笑笑。
玄素道:“你再拽文,小心我打死你。”
“打死我?打死我刚好灵魂出窍,不过——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炎彬看来是准备将拽文进行到底了。
“我很烦,是兄弟就别搅和我了。”玄素道。
“相思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就是喜欢个姑娘嘛。”炎彬坐在湖心亭的的廊上,倚着亭柱。
“谁相思了?”
“这还不承认?你以前可从来不吹这种风花雪月的曲子,今儿竟吹长相思,不是想姑娘是什么?”
玄素心下想:“要是想姑娘那倒还好,我偏偏想的是个男人,这种事说又说不得,说出来只怕连你炎彬都要落荒而逃了。”然后道:“怎么,你听我吹长相思也听得凄凄切切起来了?若不是你也害相思,怎会被我的箫声所扰?” 玄素看看湖面,湖面的波纹很均匀,良久道:“是洛妍姗吗?”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炎彬云淡风轻地一笑。
“自古多情总被无情误,相思穿肠肚。” 玄素说着,又缓缓举萧吹奏。
箫声已袅,两个男孩默默地坐在湖心亭,看着湖面。也不知过了多久,炎彬终于开口打破沉寂:“你说我俩这样子看着湖面,是不是有点王阳明格竹子的感觉?”
玄素轻轻一笑,道:“有点‘格物’的感觉,这‘格水’可比‘格竹子’高明多了,水的灵性可比竹子高,你看这水波,一波一波看似一样,实际上都是不一样的。你说王阳明这人,要是看到今夜这样的水,这样的夜,他会想什么?”
“你也会想这么迂腐的问题么?玄素居然也会为古人担忧,想什么?想这夜?想这水?想美人?何必想呢?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不是吗?”炎彬定定地看着均匀细致的水波,“当年,王阳明被贬南荒,穷山恶水,荣华远去,在那个死一般宁静的夜晚,在那个僻静而不为人知的山谷,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阳明,一声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间山谷的宁静,声震寰宇,久久不绝。于是,光耀世界的‘心学’诞生了……”
“存天理,去人欲!——天理,人欲!——理!欲!——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处?——‘理’在心中——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自然,便是圣贤之道!存天理,去人欲。天理即是人欲。”玄素道,“这便是王阳明悟出来的道理,这道理其实到今天还有许多人想不通呢。”
“是啊,还是有许多人想不通——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风,一朝风月——这……不对呀,”炎彬转向玄素,“你读的什么书?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吗?里面有说得这么清楚吗?”
“你真是个老学究,”玄素无奈道,“我是看《明朝那些事儿》,这种活着的人写的书你是不看的。”
“谁说我不看活人写的书?倒是你,你不是不读书的吗?”
“谁说我不读书了?我整天坐在教室不是读书?听你说书里的东西不是读书?我读的书可多了。”玄素笑笑,摇摇头,“也只有跟你这个酸不拉几的人说这些酸不拉几的东西才不会觉得奇怪。”
“别取笑我,其实你很渴望多几个人听你说这种酸不拉几的东西。”炎彬又望向水面,“你说,咱们要多看看这水,哪天能不能‘格水’格成哲学家呢?”
“有可能——”玄素正色道,“有可能格成疯子,哈哈——”炎彬白了他一眼,道:“那是,不成哲学家便成疯子,人家王阳明废寝忘食目不转睛地看了七天的竹子,病了,当时啥没悟出来,是后来到山沟沟里才顿悟的。”
“你知道就好,”玄素道,“磨砖不能成镜,坐禅不能成佛——看竹子看水也不能成哲学家的。”
二人正自说话,有一个穿着黑袍的男孩慌不择路地跑过来,后面竟追着一群穿着黑袍拿着扫帚的男孩,被追的黑袍男孩跑到湖心亭,与炎彬、玄素对视一眼——那男孩倒是帅得很——后头的男孩们已经追了上来,几把扫帚都往男孩身上招呼(原来他们的魔法扫帚竟是这么个用处),一个扫帚男孩道:“你小子当我们都是死的?!居然敢调戏学姐!其他人就算了,‘洛神’你也敢动!不收拾你就不是男人!” 被打的男孩鬼哭狼嚎,连声求饶:“学长,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打学姐的主意了……真不敢了,饶命啊学长……”玄素炎彬见此混乱场面,想法学院内部矛盾的解决外人不宜插手,高年级的学生自有分寸,于是本着“君子不立于危檐之下”的原则远离斗殴人群,退出湖心亭。
“听!”玄素和炎彬对视一眼,隐隐竟有哀婉缠绵的笛声从小山传来。“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炎彬吟道。玄素却已往小山奔去。笛声停了一下,很快又响起,吹的却不再是《长相思》,似乎连整个气韵都不一样了,炎彬和玄素见到吹笛之人,却是一个艺术学院的男生,玄素心下失望,道:“刚才一直是你在吹笛子吗?那首长相思是你吹的吗?”
男生疑惑道:“长相思?不是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一个学姐教我吹的,我觉得很好听。”“那学姐长什么样?”玄素急切地问。“长头发,挺漂亮的。”男生道。如此回答等于没有回答,这样的长头发挺漂亮的女生可以拉出好几车。
玄素和炎彬沿湖走去,炎彬道:“你刚才为什么那么急切想问吹笛之人是谁?难道和你喜欢的女孩有关吗?”“是,”玄素道,“她说她会吹笛子,最喜欢的曲子就是长相思。”
“玄素,我觉得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不仅仅是喜欢一个女孩这么简单吧?是不是你爸爸妈妈……”
“不要说他们,他们现在已经无法影响我,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不关我的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能跟我说说吗?”
“不能,如果我跟你说了,只怕连你也要远远地躲开我了。”
“怎么会呢?”炎彬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一边的!”
“这事儿你想象不到,凌乱得很,不要问了。”
两个男孩并肩走在路上,道旁的树有花飘落,玄素摊开手心,一瓣落花切着掌缘飘出去,玄素道:“自在轻红随风去,空留香丝漫天寻。”炎彬道:“落花去了,香丝还在。美人去了,空留相思。落花美人隔云端,相思漫天不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