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西行(1 / 1)
西入潼关,风雪载途,滔滔黄河已是千里冰封。
黄昏时节,阿穆尔一行在潼关附近的一处山林中停下休息,他的亲兵训练有素,很快地扫出一块空地,扎好营帐,生起篝火,简单地用过干粮清水,喂了马匹,轮值守夜的士兵在营外巡逻,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以便恢复体力。
阿锦绝不放心让英扬善与阿穆尔同一个帐蓬,坚决要守在一边,于是便变成了三人同帐,围着帐篷中央地坑里的火堆。
毕毕剥剥的木柴燃烧声中,夹杂着远山传来的隐约狼嚎。
阿锦撑着头,忽闪着眼睛,热切地盯着火堆对面的阿穆尔,仿佛要认清他的面貌与师父究竟有几分相似。不过每每阿穆尔转过目光来时,阿锦便飞快地看向别处,不敢与他的视线相接,那幅做贼心虚一般的模样,让英扬善不无鄙夷,又暗自好笑;眼前有这么个笨丫头,倒也可以在百无聊赖的旅途中打发一下时间。
阿穆尔想要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在小西天,她在那儿究竟是什么身份地位,才能够让阿锦有这样一面代表小西天的令牌。
谈到正事,阿锦的神态总算自然了不少,解释道她的师祖冯夫人其实出身于小西天,冯夫人的母亲去世后,小西天为选出继任者打得不可开交,无奈之下,只好将虽然早已离开秦岭、但是弟子众多威名素著的冯夫人推了出来,以平衡各方势力;宫愔当年从辽东回来,暂时栖身于冯夫人家中,于是便跟着冯夫人进了小西天。冯夫人虽是小西天之主,实际主持各项事务者,却是化名“萧九音”的宫愔,小西天中,隐隐然已视她为下一任主事者,是以阿锦才能有这面令牌。
阿穆尔沉默许久,忽而问道:“她自己为什么不来?”
若是遇上真正厉害的刺客,阿锦这小丫头,就算拿着小西天的令牌,又能起到多大作用?
还是,她其实已经来了,只不过隐藏在他无法察觉的地方?
阿锦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师父她怀疑……这是个陷阱。她说你五岁时就会伙同将军骗她,这一回说不定也是在骗她出来。”
至少已经将阿锦骗了出来,还泄露了宫愔的栖身之地。
英扬善看看阿穆尔,忍不住笑道:“不会吧?看不出来呢。”阿穆尔看上去这么冷冽,居然是个连宫愔也差点上当的小骗子?
阿穆尔抿抿嘴。他眼里的某种神情让英扬善不觉收住了笑声。
阿穆尔转过头看着火堆,静静说道:“额娘走的时候,阿玛原本以为第二年春夏季节,她一定会来接我,谁知道她却没有来。直到第三年春天,额娘才潜入将军府,打算偷偷带走我,不过那时我正好在出痘,她未能如愿。我五岁那年,额娘再次来辽阳时,本来已经将我带了出来,不想被我用迷药给迷倒了,可惜阿玛还是没能看住她,半年后她又走了,而且这一走就好些年不再出现。”
帐中安静得只能听见木柴的毕剥燃烧之声。
阿穆尔继续说道:“十三岁时,我随阿玛出征辽西,探子说好像发现了额娘的踪迹。我猜她也许是不放心,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出征。于是我有意让自己落入了辽西叛军的陷阱,骗她来救我。果然,最危急的时候,是她救了我,可是我也因此挨了阿玛三十军棍。这一次,她直到平定叛乱之后才逃走。可是,那以后不管我们派出多少探子,始终都没有她的消息,甚至不少探子都失踪了。”
阿锦想起小西天上那些来历不明的女真人和蒙古人,恍然大悟:“是了,那些人原来是来找师父的!难怪得对师父都恭恭敬敬的,师父不放他们走,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倒是便宜了她和一干师兄弟们,学了不少蒙古摔跤驯马之技以及女真猎人潜伏追踪之法。
英扬善注视着他:“这么说,这一回的确是一个陷阱了?”
宫愔绝不会眼看着阿穆尔陷入刺客环伺的危险境地,所以,这是一个她明知有假也不能不跳的陷阱。
阿穆尔微微笑了一下:“就算是陷阱,也不是我和阿玛设下的陷阱。阿玛的确将要调任洛阳将军,据说是因为王庭中有人认为,阿玛在辽东呆了太长时间,快要变成辽东王了,所以要给他挪挪地方;我这个先锋,还是大汗亲自指定的。”
这么说,阿扎合和阿穆尔,现在颇有内外交困、前狼后虎之忧了?
英扬善对此尚存疑虑,阿锦却已开始为他担心起来,想要说几句话以示安慰,又呐呐不能成句,嗫嚅良久,方才握紧了拳头说道:“不要紧,不管谁敢来,咱们都会将他打回去的!”
英扬善“哧”地一笑。阿锦这话,说的豪气万分,倒有几分像护犊的母虎,只是,阿锦究竟看清楚没有,阿穆尔哪里是初出山林的乳虎?分明是阿扎合教出来的一头狼王!哪里用得着她来操这份闲心?
阿锦却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也休想打什么坏主意!”
英扬善怔了一下,正待反唇相讥,阿穆尔已说道:“不必这么紧张。我手里扣着十七名人质,洛阳将军府里还有二十一名质子,我若出事,这些人全得陪葬。所以,”他看看英扬善,“不论明教、中秋盟又或者是表兄的师门,应该都会考虑清楚这个中利害,不会轻举妄动的。”
英扬善被阿穆尔这番锋芒突现的话噎得一时没缓过神来,再看阿锦那佩服得两眼放光、只差没当场扑过去以表忠心的样子,更觉憋闷,“哼”了一声说道:“我只不过怀疑,就算一路平安,愔姑姑又是否会在小西天等着我们到来。”
宫愔难道就想不到,阿锦拿着令牌出来之后,阿穆尔很可能顺藤摸瓜地找上小西天?
阿穆尔的脸色微微一变,尚未开口,阿锦已经笑嘻嘻地道:“年关时候事情最多,就算师父想开溜,师祖也会看住她的。所以我们一定得赶快。”
她如愿以偿地看到阿穆尔脸色大好,而英扬善再次沉下了脸。
英扬善不想看阿锦那洋洋得意的模样,低下头去拨弄火堆,暗自盘算着,不再说话。
清晨拔营时,守望哨用号角通报道潼关方向有数十骑正在急急赶来这边,来意不明。
阿穆尔即刻下令警戒。
背着朝阳,那数十骑越来越近,领头的骑士望见这边严阵以待的气势,不敢贸然闯过来,放慢了马速,高声叫道:“阿穆尔,我是诺敏!”
却是一个年轻女郎,撇开众人,单独策马过来,走近之际,翻身下鞍,掀开风帽快步过来。朝阳之下,那女郎果然人如其名,正如一方碧玉一般清新美丽,因为长途奔驰,双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又因为见到阿穆尔而神情激动,越发显得整个人熠熠生辉。
阿穆尔揭开面具,立定不动,说道:“诺敏,好久不见。”一边向英扬善和阿锦介绍道诺敏公主是大汗嫡女,在大都时曾经见过。
见阿穆尔神情温和、语气和善,诺敏只怔了一瞬,便满心欢喜地奔了过来,看其来势,只怕当场便要扑到阿穆尔身上去;阿锦神色大变,本能地便要冲出去阻拦诺敏,总算英扬善眼明手快,及时点了她穴道,在她耳边低笑道:“笨丫头,拜托你有点眼色好不好?人家久别重逢,说不完的话呢,你去凑什么热闹?”
诺敏此时已经奔到阿穆尔身边,红着脸,热切地仰望着他,蒙语说得又快又急,英扬善和阿锦好一会才听出来,原来这诺敏竟是从大都一路追到了洛阳,又从洛阳昼夜兼程追到了这儿!
英扬善看看身边双颊喷火的阿锦,再看看诺敏身后那几名女伴和一群侍女望着阿穆尔的花痴眼神,忍不住低下头吃吃地笑起来。阿锦这种程度的迷乱,比起那几个来,竟是小巫见大巫呢;真不知阿穆尔在大都时是怎么祸害那群天之骄女的,若是再有几个诺敏追过来,场面就更热闹了。
诺敏急切地说了几句之后,意识到周围的目光,脸上不觉更红,便拉着阿穆尔走到一边去,放低了声音继续说。
英扬善解开阿锦的穴道之前低声说道:“阿锦妹妹,那个公主,可比你漂亮多了呢,勉强也算是配得上阿穆尔那祸害了。”
看着阿锦的神情立时沮丧下来,英扬善心情大好,正想着是暂时放她一马,还是乘胜追击,阿穆尔已经招手让阿锦过去,向诺敏介绍道这是他妹妹。诺敏知道阿穆尔身边并无兄弟姐妹,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妹妹……不过上下打量阿锦一会后,觉得不过是一个算得上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对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威胁,脸色便和缓下来,解下身上佩的一方白玉环,放到阿锦手中,笑道:“阿锦妹妹,初次见面,没有准备什么礼物,这一方玉环,若妹妹不嫌弃,还请收下,以后若有空到大都来,一定要记得来看我噢。”
阿锦不知所措,求助地看着阿穆尔,阿穆尔似乎对她们之间的亲密乐见其成,鼓励地对阿锦笑笑,朝阳一般眩目的笑容,让阿锦脑中一晕,便迷迷糊糊地伸手接过了玉环。阿穆尔又向诺敏微笑道:“多谢了诺敏,等我回来,再带阿锦去看你。”
诺敏脸上的红晕更深。
好不容易送走诺敏,开拔上路,英扬善看看仍旧戴上面具的阿穆尔,欲笑不笑地说道:“阿穆尔,何必戴面具呢?刀子磨得这么锋利,藏起来不用,岂不可惜?我看你刚才不就使得很是得心应手嘛!”
诺敏身份尊贵,背后的势力又实力雄厚,有她这样明摆摆地袒护,其他人想要动阿扎合与阿穆尔之前,必定得三思才行。
英扬善可真没想到,看似冷峻刚直的阿穆尔,居然也会玩这种把戏——他自是看得出来,阿穆尔对那诺敏公主,看似温和,实则疏淡,远不及诺敏那般热切;不过也许正是这种冷洌疏淡,才让大都那群天之骄女如痴如狂?
阿穆尔毫不在意他的讽刺,只淡淡答道:“再锋利的刀子,不用的时候,也得藏在鞘里,免得看惯了刀锋的人不再畏惧。”
英扬善错愕一瞬,便大笑起来。
真是有趣,愔姑姑的儿子,竟然这般表里不一!不知道愔姑姑看到他时,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吃惊?还是……愔姑姑本来也就是这种让人吃惊又让人迷惑的模样,所以才会让父亲念念不忘?
他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泪水四溅,阿锦没听明白他们在谈什么,只是难得看到英扬善这般失态,大是困惑不解。
阿穆尔只道:“不必理他,这家伙抽风,过一会自然会好。”说完一挥鞭,策马而去。
阿锦迟疑了一下。英扬善的大笑之中,似乎隐含着无名的悲伤,让她不知不觉中也心酸起来,想要伸手去抚慰他,又不知该如何表示自己心中的感受。英扬善这时才注意到她迟迟未去,怔了一下,摸到脸上的泪水,脸色立时沉了下来:“死花痴丫头,你不追着阿穆尔走,呆在这儿干什么?”
他这话太过伤人,阿锦脸色一变,即刻纵马而去,再不回头。
英扬善望着前方风雪迷漫中的人影,良久,轻轻一笑,又伏倒在鞍上,闭着眼任由马儿带着自己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