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突袭(1 / 1)
时近隆冬,暮色苍苍,洛阳城郊的北邙山麓,一片白雪茫茫,自山道这端远远望去,山谷深处的绿野山庄,在这漫天飞雪之中若隐若现。
归常青眯缝着眼眺望了一回,向身边的少年说道:“安静得很,咱们只怕是来得最早的。”
他身边的少年,裹着一领深青色斗篷,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面孔,不过一双眼光波流动,优雅蕴藉,时时若笑,转盼之间,宛然一位风流倜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让归常青一见之下又暗自皱眉,真不知道英若风那般沉稳练达的一个人,怎么会养出英扬善这样一个儿子来。英若风自己是否也为此感到头痛,才拜托向来有严厉之名的知交归常青来带着他历练?
英扬善没有回答,却忽地抬起头望向天空,目光在茫茫飞雪中搜索片刻,唿哨一声,一个黑影盘旋着飞掠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架起的左臂之上,却是一头毛色光亮、顾盼自雄的猎鹰,那种趾高气扬的模样,仔细看来,倒与它的主人颇为相像。
英扬善取下鹰爪上缠着的一个小小竹筒,取一块肉干喂了猎鹰,随即抽出竹筒内的薄薄信笺匆匆看过,手掌一合,信纸已化为碎末,随风飘散,他一振左臂,将猎鹰又抛上了天空。
同行半个月来,英扬善还是第一次在归常青面前展现他的这一面,倒让归常青诧异地扬起了眉。英若风既然将儿子托付给他,应该不会再派人跟随,那么传信人应该是英扬善的同伴了,耳目如此通灵,那些同伴,料想都非寻常之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面前这个眉目含笑的倜傥少年,似乎并不像自己原来以为的那样简单?
英扬善转过目光来:“归伯父,阿扎合要从辽东调回洛阳了。我说杜庄主怎么突然大撒英雄帖,原来是邀请各方豪杰商量对策来着。这样的场合,归伯父以为我是否应该回避一下?替阿扎合打前站的养子阿穆尔,说起来,好歹也算是我的表弟呢。”
归常青看他一眼:“你父亲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大家都信得过他。”所以他虽然早已知道这个消息,赴绿野山庄之约时仍是将英扬善带在身边。
英扬善轻笑起来:“看来家父这个副会主的头衔,还真是管用得很呐。”
当年明教联合江东群雄,趁辽东藩王乃颜叛乱时举旗起事,江南半壁江山,动摇不定,大有变色之势,只可惜辽东的叛乱很快被平定,忽必烈得以腾出手来收拾江南局面,落霞寨数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不过经此一战,宫家与明教及江东群雄的关系倒是得以巩固,几经磨合,江东各方势力结成一个新的联盟,号为“中秋会”,以遮人耳目,英若风多年担当重任,日益为各方所看重,是以前年升任副会主,这两年来,不但在江东,便是这中原大地,也对英若风多有推重。
英扬善语气里的调侃,让归常青又皱起了眉。他与英若风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对英若风的家事也略知一二,自是知道英扬善七岁便被送出去学艺,父子之间,聚少离多,感情原本不算深厚;英扬善的母亲又是为救英若风而死,这件事情难免会在这少年心中留下种种无法言明的怨恨。英若风将儿子托给他照管,多少也因为这种隔阂非一朝一夕能够消除。
归常青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英扬善却若无其事地哼起了小调,奇异而轻快的曲调,伴着马颈下的铃铛碰撞声,与飞雪一道在空中飘扬。
他们到山庄时果然很早。归常青任明教豫中分坛坛主多年,威名素著,绿野山庄庄主杜松得到通报后亲自前来迎接,安排他们在后院客房中一个单独的小院内住下。
直到第二天下午,接到帖子的人才陆续到齐。这两天里,除了一日三餐不得不到饭厅解决之外,英扬善一直窝在房里睡大觉,这般乖觉,倒让归常青大感意外。
第三天晚上,杜松在议事厅召集各方人士,商量如何应对阿扎合重任洛阳将军的大事。阿扎合当年任洛阳将军时日虽短,但是中原群雄却教训深刻;这么多年来,阿扎合即使远在辽东,大家也从没有忘记他的铁血手腕。如今中原不宁,阿扎合重回洛阳,大家不能不早谋应对之策,以免重蹈覆辙。
阿扎合本人身经百战,麾下精兵强将众多,要对付他,自是难以下手;是以大家的目标,不约而同都转向了阿穆尔。阿扎合迄今尚无子嗣,阿穆尔算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又有自己的三千女真亲军,在阿扎合军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若能由此下手,必能有效地牵制阿扎合,甚或迫使他拒绝洛阳将军的任命。
座中不少人都知晓英扬善与阿穆尔的关系,这个提议一说出来,诸多目光都投向了英扬善。这个风度翩翩的少年,虽然无名无望,他背后却是享有盛名也握有大权的英若风。
英扬善站起身来,拱手团团一揖,一本正经地说道:“晚辈只是奉家父之命出来历练,还请各位叔伯多多指教;除此之外,非晚辈所能知所能问。”
话音未落,归常青忽然转头看向窗外,座中耳目通灵的几人,随之也意识到窗外有人。杜松早已严令庄丁不得靠近议事厅,窗外之人必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归常青最靠近那扇窗户,随手一掌便拍了过去。
窗门被拍开之际,传来清脆的笑声,那少女飘然退到庭中,右手一扬,长鞭随即飞起,缠住一根廊柱,将她的身形又带了回来,大大方方地穿窗而入,左手举起一面乌金令牌,朗声说道:“小西天使者秦阿锦,求见杜庄主!”
秦岭小西天本是明教分支,不过早已经独立门户,与中原明教及中原武林,往来不多,门下教众鱼龙混杂,汉羌苗藏皆有,最近十来年听说居然还接纳蒙古人入教,号称是“有教无类”,大为中原各家所侧目。有鉴于这种种原因,杜松此次并未给他们发帖,未料到小西天的使者居然会不请自来,而且还是这样一种示威一般的出场方式。
那少女看去不过十六、七岁,锦衣鲜红如火,狐裘洁白胜雪,圆圆面孔圆圆眼睛,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同时又带着三分好奇三分不羁,让英扬善忽然想到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一只有着相似面孔相似神情的山间幼虎,嘴角不由得一弯。
杜松验过令牌之后,吩咐手下看座。因为秦阿锦来意不明,在座诸人以归常青功力最高,杜松便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座位安排在归常青身边,以利防范。
阿锦入坐之际,眼睛滴熘溜一转,落到了一直含笑旁观的英扬善身上,好奇地打量着他,那似笑非笑、一脸要看好戏的神气,让英扬善脸上的笑容不免僵了一僵。小西天派出这么个活泼如山间小兽的少女来,就为的要看他的好戏?
虽然议事厅中多了秦阿锦这个变数,大家说法难免有遮遮掩掩,但是计议已定,也无可隐瞒,惟一可以遮掩的,不过是具体计划——究竟该如何做,才能成功地挟持阿穆尔?最后议定,兵分几路,先到洛阳潜伏下来再说。
在座诸人,各有合作多年的伙伴,绿野山庄自成一路,归常青自是要将英扬善带在身边,惟有秦阿锦,放她单独一路,固然不能让人放心,若是同行,只怕又无人敢与来意不明的小西天使者同路。最后还是归常青暗自感叹着,将这又一个烫手山芋接了过来。
秦阿锦对英扬善的好奇与兴趣,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算他不接手,阿锦也会主动跟上来;而杜松对秦阿锦的防范以及对他的期望,他也很清楚,所以,这么一个棘手的难题,非他莫属。
计议已定,只待天色黑下来,各路人马,便要陆续启程。
等待之际,绿野山庄将准备好的干粮和清水,一一分发到各人手中。
也就在这时,归常青听到了夜空中隐约的呼啸之声,他久经战阵,自然明白这声音意味着什么,脸色立时大变。
那是无数箭枝的破空之声。
归常青厉声喝道:“挡箭!”
离他最近的英扬善和秦阿锦,几乎在他出声示警的同时,已经同时出手,掀起他们身前的那张长桌,本来他们若是往同一方向使力,此时那张长桌早已竖立在身后的窗前,挡住密集的、破窗而入的长箭,但是不巧他们两人一左一右使上了力,长桌左右摇晃了一下,便僵在了地上。
阿锦一提长桌没提动,立刻“哧溜”一声钻入了桌底,动作熟练非凡,英扬善的嘴角不觉抽搐了一下,总算他反应够快,一抬腿抽出插在靴筒里的寸金缅刀,刀光一起,箭枝寸寸碎裂。
反应稍慢的几人,已然中箭。
一轮急箭过后,他们听到了隐隐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山野之中,急如骤雨。
杜松面色铁青。这必是蒙古军。来得如此隐秘又如此迅捷,山庄的暗哨竟然都来不及传回警讯!
第二轮急箭又至。
杜松领着众人退往后山。只要能够抢在蒙古军入庄之前逃入这茫茫大山之中,便能抢得生机。
但是山顶的积雪丛中,忽然冒出了数十个黑影,居高临下,张弓搭箭,箭枝有如流星急坠,将冲在最前面的数人射倒在地。
蒙古骑兵已到庄前,第三轮急箭已发,不过这一回射来的是火箭,中间还夹杂着投掷手奋力掷入庄中的硫磺弹与油脂筒。
火光之中,山顶的伏兵将庄中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强弓劲弩,箭无虚发,不断有人倒下。
归常青心知今夜这场围剿非同小可,自己只能尽力脱身再做打算,当下向杜松道了一声“抱歉”,一拍英扬善,示意他跟紧自己,随即返身向前院冲去。
返身之际,归常青又扫了四周一眼,还是没有看见秦阿锦那鲜艳的红衣。只是,这种情形之下,已不容他去从容寻找了。
前院院墙高耸,挡住了大门外的箭枝,又是后山□□暂时不能射到之处,在蒙古军未曾冲入大门之前,反倒是最安全的所在。只是,大门很快便会被冲开,若非归常青这等人物,寻常人等,迎难而上,不过是死路一条罢了。
归常青两人冲到前院之际,蒙古骑兵恰恰破门而入。归常青与英扬善匆匆蒙好面巾,越墙而出,挡落迎面而来的箭枝,跃落下来,抢了两匹马,沿着庄外一条岔道,一路冲杀下去。
虽然冲出来的只有两个人,领队的蒙古将领,仍是从他们所当披靡的身手与气势之中,本能地感觉到这两个人的重要,立刻拨了两个十人队,紧追不舍,同时一路传信到山下,准备拦截。
归常青两人纵马疾奔,山间小道崎岖蜿蜒,身后的蒙古骑兵,即便箭术了得,也难以瞄准射击,只能控马急追。
转过又一道山梁时,前面是一大片开阔原野,追兵方才发现,不知何时,前头的两匹马上,已经空无一人。
归常青与英扬善此时正在山林中不疾不徐地穿行,英扬善一边走一边说道:“归伯父,你们之中,似乎有内奸呢。”
归常青心中一震,转头看看英扬善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嘴角的讥诮,隐约可见。
见归常青不答,英扬善又道:“归伯父心里其实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若非有内奸,蒙古军队怎么可能将时间把握得如此之好,在所有人都到齐之际,悄无声息地收拢包围圈?
而且,能够清除掉绿野山庄设在各处的暗哨……只怕这内奸还是山庄里的头面人物。
英扬善想到的事情,归常青自然也想得到,不过,除了绿野山庄,还有别的可能,他沉吟着道:“绿野山庄发出了二十三份请柬,这二十三个人里,有两个人称病,派了子弟代劳;还有一个告假,不曾派人代替。这三个人,都有嫌疑。”
英扬善“哧”地一笑:“归伯父,若是今晚只有咱们两人逃生的话,咱们两个,可也有嫌疑。”
说到这儿他皱了皱眉:“小西天那个丫头,恐怕也有嫌疑。谁知道她那面令牌是不是偷来的。”
归常青微异:“你觉得那小丫头能逃出来?”
想到阿锦钻桌底时的那个机灵顺溜,英扬善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回头望一眼山头那边的火光,想了一下说道:“我是这样觉得。”
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那小丫头的身上,有着一种山野小兽似的本能,最知道如何趋利避害;没见那场混乱刚一开始,那小丫头就连人影也看不见吗?说不定这会儿早已脱身,正藏在哪个山洞里得意来着。
归常青感觉到了英扬善对阿锦那种微妙的敌意。不过英扬善似乎对人对事,总带着那么几分若隐若现的怀疑和讥讽,归常青倒没有多想,只是暗自摇头,年纪轻轻,就生出这种愤世嫉俗的心性,可不太好。
归常青思索着说道:“那面令牌,不是那么容易偷得出来的。那丫头应该不会是冒充的使者。不过,最好还是如你所说,让那丫头平安逃脱才好。否则,小西天不会善罢甘休,这笔帐,多半要算到明教头上来。”
归常青两人在山中呆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清晨,那只猎鹰总算飞来了。
英扬善看完信之后,脸色变得很是奇怪。
他一言不发地将信递给了归常青。
归常青匆匆看完,脸色也是很不好看。
没想到这一次他们全都栽在了阿穆尔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手里。
英扬善的同伴打听来的消息是:阿穆尔入关之时,便已派出麾下三十名精于潜迹匿踪的女真猎手,提前到达洛阳,听从现任洛阳将军贵由赤调派,专门监视那几个重点对象,由此锁定了绿野山庄,一旦确定聚会地点就在这儿,贵由赤立刻封锁了四面通道,先派猎手捕杀了绿野山庄的暗哨,并在山顶设下伏兵,这才发动突袭。一战之后,绿野山庄已成废墟,蒙古军在女真猎手的带领之下,搜山三天,即便当晚有幸逃出山庄的与会诸人,也大多或死或擒。不过昨天晚上蒙古军总算撤回洛阳城了。
没有秦阿锦的消息。
英扬善销毁信柬的时候说道:“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以秦阿锦的身份,不论是死是擒,都不会是悄然湮没的小事。
那只猎鹰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预想中的肉干,不满地转过头来盯着英扬善,英扬善失笑,揉搓着那只鹰的脑袋:“自己去找吃的吧!”一扬手,将它掷上了天空。
他们在山林中呆了三天,又不能举火,以免暴露行踪,身上的干粮早已吃完,蒙古军队既然已然撤走,自是要寻路下山。
归常青选择的方向是洛阳城。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想到,他们逃脱之后,不但不远走高飞,反而要进入洛阳城。所以,相比之下,洛阳城此时反倒是最安全的。
而且,阿穆尔还未到洛阳,便给了中原武林一个下马威,归常青自是不能不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