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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七月底,宫愔平安生下一个男孩,按慕容家这一辈的排行,取名慕容钦。
也就在这个月底,辽东藩王乃颜叛乱的消息传到了洛阳。
乃颜本是成吉思汗幼弟铁木哥斡赤斤的玄孙,封土广大,据有大半个辽东,拥兵众多,因为信奉基督教,所部号为“十字蒙古军”。他和漠北漠西的那批藩王宗王,觊觎大汗宝座已非一日,又兼不满于忽必烈的汉化政策,矛盾也由来已久,此时趁忽必烈东征大败、因为准备新东征又加剧了中原动荡之际,举兵叛乱,其他藩王也蠢蠢欲动,一时之间,长城以北的广阔草原,都有天地变色之感。
辽阳将军海里牙奉命平叛,慕容卓的二哥慕容协在平叛军中任参赞,以为乃颜来势虽汹,怎敌得过忽必烈大汗的千军万马,所以这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出征的同时写信回来叫赋闲在家的幼弟北上从军,老夫人毫不迟疑地同意了。这样干脆,不惜让慕容卓去辽东战场也不让他回杭州,倒让宫愔忍不住想,慕容协那封信,不会本来就是老夫人授意下写回来的吧。慕容卓虽然不情不愿,但是终究拗不过老夫人,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初生幼儿和尚且卧床休养的宫愔,赶紧收拾行装启程。
虽然只走了慕容卓一个人,小小院落里,却很快沉寂下来。不但慕容卓那些狐朋狗友不便再来打扰,就连慕容家的亲友也很少再踏进这小院。这样的清静,让宫愔觉得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着隐隐的失落和惆怅。原来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竟已渐渐适应了慕容卓身边那种温暖热闹的生活?
日暮时分,宫愔换了件紧身箭袖,在院中练刀。几个月不曾这样痛快淋漓地挥刀纵跃,宫愔只觉得胸中那股闷气渲泄一空。
收刀之际,她心中警兆忽动,反手一刀挑开了自脑后劈来的一刀,只觉得虎口微微发麻,心中不免震憾。
回过身,阿扎合正将刀还鞘,若无其事地道:“看来你还需要一点时间恢复。”以他的估计,往日的宫愔要挑开他这一刀应该很容易才对。宫愔不答。这也正是她现在的烦恼。
阿扎合还是第一次踏入慕容府。他是换了便服从侧门进来的,一边派人通知老夫人不必迎接也不可声张,一边将小院里的闲杂人等清理得一干二净,转眼之间只留下他和宫愔两人。这样光明正大的清场,反倒让老夫人说不上什么话。
暮色初起,坐在小石桌对面的阿扎合,背着暮色的脸孔越发显得黝黑深沉:“三天后我就要调离洛阳,去辽东平叛。”
宫愔一怔,阿扎合要走,固然是件好事;但是去辽东平叛……难道辽东的战事危急到需要从中原调遣将领?
阿扎合又道:“海里牙的军队人数虽多,但是因为要对同族作战,士气不高,大汗决定调探马赤军和汉军出关作战。驻扎在洛阳的探马赤军和汉军,我会全部带走,蒙古军集中起来驻守洛阳。大军一走,中原肯定会乱一段时间,你最好还是跟我一起去辽东比较安全。”
宫愔明白辽东的叛乱必定会引起关内更多地方的骚动,江东群雄必定会趁机而起,在落霞寨中时她便隐隐约约知道乃颜和江东群雄通过海道有着种种联系,乃颜的叛乱背后很难说有无江东群雄甚至于明教的身影;一旦宫家有变——这样的局势下,宫家有变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她独自留在洛阳的确十分危险。但要是和阿扎合同行去辽东,与慕容卓会合……这样做的话,她就彻底斩断了与宫家的一切联系了吧?
阿扎合注视着暮色里宫愔脸上变幻不定的神情:“你意下如何?”
宫愔心中已下了决断:“我还是立刻去辽东的好。”若是等到宫家有变再走,局势会变得更复杂。
她的本意是不想与阿扎合同行,但是阿扎合轻描淡写地说道,她现在还是人质,没有行动自由,必须得由他监管。这也是实情,宫愔无法置疑。
大军开拔前夕,笃信神灵的娜木钟要到白马寺去烧香,嘀咕着说宫愔也应该去烧一炷香,好保佑这一路平安,最好再给小少爷求一张平安符。这最后一句话让宫愔动了心。她本来并不太看重这些,一直觉得那是虚无缥缈之事,现世之中,总是求人不如求己,惟有自己才是最可信赖的支柱。但是此时此刻,面对怀中如此弱小的幼儿,她忽然感到了面对命运种种不可知的安排时,人力的有时而尽。怔忡之下,终于还是如娜木钟所愿去了一趟白马寺。
因为大军集结,洛阳城里处处戒备森严,宫愔身边更多了一个十人队看护,洪土和娜木钟又寸步不离,倒也平安无事。
宫愔是在回到小院后才发现异样的。虽然在此之前三名士兵已经将小院搜查过一遍,没有发现异样才请她们进去,但是宫愔却在踏入自己的卧室时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熟悉气息,隐隐约约,却又不容错认。
她略一踌躇,便让娜木钟带着孩子去园外小池边遛一遛。那小婴儿,向来不喜欢呆在房子里面,娜木钟自是知道,也没多想,便抱着去了。
房中一片寂静。
英若风终于自房梁上的阴暗处轻轻跃下。
那几个蒙古士兵,到底还是不熟悉慕容家这种深宅大院的复杂结构,也不太了解中土武林这些潜迹匿踪的伎俩,让英若风得以躲了过去。
英若风很明显是昼夜兼程赶过来的,风尘仆仆,眼睛下面带着淡淡的青影,使得他疲惫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陌生,只是看向宫愔的目光,仍是熟悉的幽深与温煦。
宫愔默然取过桌上的茶水和点心,递了过去。以英若风的小心,藏身在这院里时,必定不会动任何东西,以免漏出破绽。
待英若风稍作休息之后,宫愔才问起他怎么能够离开杭州。英若风答道他是借父亲病重的机会得到了半个月的时间。宫愔略一迟疑,问道:“二嫂和侄儿可好?”阿扎合不时会通过娜木钟和洪土将落霞寨的消息传给她,所以她才知道英若风的儿子同样在七月底降生,只比她的儿子早出世一天。听到这消息的当时,只觉得心中茫茫然不知是何感触,但是现在却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问候了。
英若风答道他们都留在杭州。很显然那是约束他的人质。至于英若风的来意,他低声说道:“愔娘,我来接你回去。”
宫愔一怔。
英若风又道:“接应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今天晚上就可以走。只要赶在洛阳的信使的前面回到落霞寨,德日格也无可奈何。杭州那边,我也做了安排,你不用担心。”
但是见宫愔默然不答,英若风突然觉得一脚踏空似的心头空落、全身无力。他千里奔波,费了无数心思和精力安排好一切,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宫愔会如此反应。他知道宫愔那时的愤怒与失望,不会那么容易平息;此前见宫愔抱着孩子进门来时眉目舒展神态平和,猜度宫愔此时的心境必然也已经平和,过往的怨忿必然也已放下,所以才会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来意。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宫愔要放下的竟不只是过往的怨忿!念及在杭州时宫愔对自己说,这门亲事,她一定会好好珍重,原来那时竟不是赌气之语而是已经下定决心?
宫愔默然一会,放好茶杯与果盘,回过身来轻声说道:“二哥,你回去吧,我要去辽东。”
她轻轻的一句话,却明明白白地宣示了自己的决定,英若风盯着她,宫愔坦然相对,眼中并没有他熟悉的闪耀锋芒,但是相对片刻,英若风又重新看到了那仿佛磐石般坚定不移的信念。曾几何时,在宫愔逃离落霞寨的那个夜晚,他也曾经见过这样坚定的眼神,只是更为明亮灼热。那时的宫愔,心中惟有他的身影;但是现在,不复明亮闪耀、却更为清晰沉着的执著与坚定已经不再是为他。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希望宫愔能够放下,能够重新开始。但这一天当真来临,为什么又会觉得这样无法面对?
英若风靠在椅背上,良久才慢慢说道:“你要小心阿扎合。现在外面关于他和……谣传很多,虽然他对你十分容让,可是连我都不能肯定他的真正用心。”
英若风并没有勉强宫愔回去,让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至于英若风的这番警告,宫愔只简单地答道:“我会小心的。”
英若风见她神色已知道她并未将那种种谣传看得有多严重,不免微微皱起了眉:“愔娘,阿扎合毕竟是在怯薛军中长大的,那是最接近宫廷的地方,对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都不陌生,若不然他也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不要掉以轻心。”
宫愔淡然说道:“我明白。不过,是福是祸,都由我自己承担。”
英若风看着面前的宫愔,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宫愔已真正长大,再不会回到他的翼翅之下,也不再需要他的引导和庇护。
甚至于整个落霞寨,都已被她抛在脑后。
他只能黯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