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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猎(上)
十月初五,慕容毕的家信回来,告知慕容卓,因为新败之后财政困难、朝中意见不一,大军并未出征日本,集结在杭州的军队已经陆续返回原来的驻地。
慕容卓长长吁了口气。他虽然不是一个爱花心思琢磨的人,也知道原来的局势紧张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现在江东仍旧留有重兵驻守,形势自然是缓和下来了。
至于什么时候再次紧张,慕容卓很乐观地认为,车到山前必有路,也许真到了那时,形势又会再一次逆转,眼前这一次便是明证。
守在慕容府中的四名卫士,一夜之间都撤了回去,印证了慕容卓的想法;阿扎合还发来邀请,请他们夫妻俩明天一道往北邙山打猎。慕容卓回到洛阳这些日子,再怎么深居简出,多少也听说过这位到任不过半年的洛阳将军的铁血手腕,现在阿扎合既然发出这样友好的邀请,自然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这些日子里一直压在宫愔心头的重负突然间被松开,心情一瞬间轻松得如欲飞翔,但是下一刻宫愔不无警惕地意识到,她竟然对自己在洛阳的平静生活已经如此看重,居然会因为得到眼前暂时的安宁而如释重负?
但是听到阿扎合邀请他们一道去打猎的消息后,宫愔心中那根弦立刻又绷紧了。
她不会忘记那一场真正的战争。绿野山庄损失惨重,杜芳芯至今生死不明;还有紧追在身后的箭枝,以及隔了山涧远远的大笑声。
因为德日格不许各家质子携带兵器,胭脂马又太过引人注目,所以她的刀和马都留在了杭州城附近的宫家暗桩处;前往洛阳,更是不能携带。若无刀在手,无马在侧,面对阿扎合时,一旦有变,她当如何自处?
次日清晨,到了北邙山下的猎场,看那旌旗飞扬、人喊马嘶的热闹景象,又听到旁边人的议论,宫愔方才知道,阿扎合的狩猎,每隔十天半月,总有一次,洛阳的富贵子弟,往往都会得到邀请,引以为荣;而被困在洛阳的中原各地霸主们的质子,照例也要参加狩猎,领略一番蒙古军队的骑射精良、勇武彪悍。这样的场合,自是重兵阵列、警戒森严,阿扎合要关注的事情太多,只怕根本不会注意到她与萧九音的某些相似之处。
洛阳子弟包括慕容卓都聚集在阿扎合主帐的左侧,质子们则被安排在右侧稍远一些的地方。慕容卓与几位旧时相识聚在一处,久别重逢,自是有着谈不完的话题。宫愔立马在侧旁,静静听着他们谈笑风生,对于周围时不时投过来的惊艳目光视而不见。蒙古立国未久,草原旧俗尚在,民风开放,不少洛阳子弟都携带着女眷同行,是以这猎场无形之中又成了一个争奇斗艳的会场。初来乍到的宫愔,自然是众人注目的焦点。而因了她旁若无人的镇定与沉默,又使得她更为引人注目。一些胆大的少年开始策马在她面前来来去去,更胆大一点的则开始支使自家姐妹前来套近乎。宫愔暗自皱一皱眉,侧过头看看慕容卓。谁知慕容卓不但不恼,脸上反而有洋洋自得之色。他的一位朋友还点头慨叹:“三郎,有两句咏牡丹的诗,我觉得用来描绘尊夫人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他拖长了声调吟道:“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宫愔忽然明了,在草原上,几乎每个男子都会为自己的漂亮妻子而感到自豪,并且乐意将这骄傲展现给其他人看,乐意听到其他人的赞赏与艳羡。中原大地落入蒙古人铁蹄之下,已经几十年,上行下效,这草原旧俗,竟是在洛阳这样的古都之中盛行不衰了。
若非传令官吹响号角,宣布阿扎合正从大帐中出来,军士策马四下里奔走,呼喝静场,宫愔周围还会变得更热闹。
宫愔的目光首先落在阿扎合座下那匹四蹄踏雪的黑马之上。那匹马很显然是久经战阵,面对这样宏大隆重的场面,仍然文风不动,安之若素。
她不免想到被留在杭州的胭脂马,也不知这么些日子不见,那匹骄傲又任性的马儿,被她扔下这么久,会不会干脆将她忘了,就像她立意要放下过去一样?
暗自摇一摇头,宫愔的目光转向马背上的阿扎合。
天下几大重镇,洛阳是其中之一,洛阳将军乃万户长,掌管河南与淮西驻军,位高权重,俨然一方诸侯。单从外表来看,阿扎合有着一般年轻时候便大权在握的那类人共有的睥睨天下的特性,而因为长年征战,所以眉宇之间总似乎跳跃闪耀着隐约的锋刃寒光,一双眼鹰隼一般锐利,顾盼之间咄咄逼人,让常人无法正视他的面孔。
阿扎合忽然侧过头来,宫愔心存忌惮,立刻转过目光,以免被察觉到她警惕的注视。
阿扎合的视线从她所在之处一掠而过,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宣布狩猎开始。
宫愔这时注意到,各家质子们都携带了兵器,连跟随的仆从也都挎刀带弓,与蒙古军队和洛阳子弟们一道在猎场中驰骋。阿扎合似乎不像德日格那样防范得紧,还是他对自己手中的力量更有信心?
惟有她手无寸铁。再打发人回洛阳去拿已经来不及,慕容卓只好找一个朋友借了一柄小刀让宫愔拿着防身,便被一班旧友拉着一同进了猎场。
宫愔策马跟在慕容卓一群人后面,一边打量着这人喊马嘶的猎场。这样混乱的场面,某个人若是被流箭射杀,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吧?在场的质子中,颇有一些是她曾经见过的,他们当中,有无今天的目标?又或者他们不是猎物,而是潜在的猎人?
也就在这一瞬间,变故突生。
其中一名质子的座骑被流箭射中,惊跳起来,两名随从一时没有拉住,那匹惊马便驮着他撒开蹄子飞跑起来。那文弱少年失声惊叫,缰绳已经勒不住,只能拼命抱紧马脖子,那匹马被他的手臂勒住脖子,更加暴躁不安,一边跑一边耸立飞跳,要将他摔下马去。
变出突然,除了那两名家仆气急败坏地跟在后面跑之外,周围人似乎都愣住了,眼睁睁看着那匹马发疯。慕容卓这一行人离得稍近一些,慕容卓和骑术较好的两位朋友才待有所动作,宫愔已经抢先奔了出去,一边策马一边度量着那疯马跑的方向,调整自己的方向,同时暗自懊恼着座下这匹马的脚力比起胭脂马来着实差得太远,好在最后终于赶上了那匹疯马,那少年已经被颠得快要抱不住马颈了。宫愔探出身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带,手上一发力,将他提了过来,打横搁在了自己马上。
那匹疯马跑不了几步,便被乱箭射倒。
宫愔的马没有受到袭击,让她安全撤到了猎场边缘,将那名质子交还给他自己的两名家仆。四下里一片静寂。宫愔环顾四周,看着那各种各样的目光,这才意识到一个疑问:方才那匹马受惊之际,为什么近在一旁的其他质子们和蒙古军队都没有人出来拦截?至少她认识的人中,有两位应该能够拦得住惊马;而阿扎合的部下中,也应该有这样的人。而当那匹惊马被双方的乱箭射倒之后,连最初的那枝箭来自何方也已无法追查。这竟然好像是一个其中一方设计的陷阱,另一方则袖手旁观、乐见其成。
宫愔突然感到了居高临下、令她呼吸不畅的目光的压力,转过头去,正迎上山坡上阿扎合投过来的目光。阿扎合的一名亲兵纵马而来,向慕容卓和宫愔说道将军要见他们。
阿扎合客客气气地感谢宫愔及时救了那位颇为重要的质子,避免了一场可能会引发的骚乱。可是宫愔听他的语气,却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遗憾没能有一场骚乱。阿扎合似乎察觉了宫愔的这个认知,忽地向她一笑,白森森的牙齿衬着黝黑的脸色,透着一股无所顾忌的慑人力量。让阿扎合感到有趣的是,触上自己的目光,宫愔不像其他人那样闪避退缩,而只是貌似恭敬地垂下眼睑,然后镇定自如地掉转了视线。
阿扎合没有留他们太久,送了宫愔一副弓箭一柄刀,便让他们自行去猎场了,只不过临走之前阿扎合不紧不慢地向慕容卓说道:“听说尊夫人的刀法与骑术一样出色,改日有空了一定要讨教讨教。”
如他所料,从宫愔眼中看到了隐隐的惊疑忧虑和随之而来的坦然镇定。
阿扎合转过身,对自己笑了起来。能够从他手下成功逃脱的女子,果然胆色过人;真不愧是宫家的大小姐、冯夫人的弟子。慕容卓那班人居然将宫愔比做洛阳的牡丹花,可真是贬低了她;这样的女子,该是草原上的母狼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