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新婚(下)(1 / 1)
九月已经过去一半,海上西北风起,集结在杭州的军队,却还没有出海的迹象。
德日格冷眼看着困在杭州城里的这些江东才俊中不少人开始焦躁不安。而此时慕容老夫人突然写来家书,说自己年老体衰,思子心切,想让只挂了个闲职的幼子回到身边伺奉晚年。慕容毕很头疼地来和德日格商量此事。慕容老夫人去年还很热心地将慕容卓从洛阳赶到杭州来历练,上次的家信还说身体健康、勿要挂念,这变卦也太快了一点吧,很明显是对慕容卓的这桩婚事不满,又不便明说,便使了这么一招。
德日格哈哈一笑道,就让三郎带着新婚妻子回洛阳一趟也没什么嘛,让老人家看看儿媳妇也是应该的,至于这一路的安全问题,不必担心,他会派足够的人手护送的,到了洛阳,有阿扎合看着,更不成问题。
宫愔留在杭州,离落霞寨太近了一点,送到洛阳去监管也许更合适,好歹洛阳将军阿扎合与自己还算有交情,托他办这件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真可惜没有借口将英若风这些人都送到天南海北去监禁起来,想到这里德日格不免很是遗憾。
临行前英若风来看望他们,自是要谈到宫愔孤身北上、凡事都要请慕容卓多加照顾。金缕梅在一旁笑道,三郎不是不可信托的人,这般郑重嘱托,反倒见外了。英若风转而又向宫愔道,此番到慕容府上,不比在家里,诸事都不可任性,要听从老夫人教导。宫愔听他慢慢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只觉得心头一根刺扎得生痛,当下含笑答道:“这门亲事可是二哥你亲自给我挑选的,我自然是要好好珍重,诸事谨慎,不过不失。”
看着英若风面上陡然间僵滞的微笑,宫愔心中只觉得越能伤害他,越能让自己痛快,痛苦而又快意。她心中虽然千回百转,眼睛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英若风。英若风勉强笑一笑,转开目光,心中恍然明了,对宫愔来说,这是永不能忘记、永不会宽恕的背弃,一如当年落霞寨对她母亲的背弃。
晚间慕容卓靠在床头看宫愔卸妆,黑缎子般闪亮的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慕容卓看着看着,忽然问:“愔娘,你是不是很不情愿嫁给我?”
宫愔的手停滞了一下,随即继续慢慢地梳着长发,头也不回地道:“你为什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慕容卓趿着木屐走过去,靠在梳妆台边,看着宫愔道:“我见你对你二哥很怨恨似的,是不是因为这门亲事是他答应下来的?”
宫愔转过头,见慕容卓素日开朗爱笑的脸上,此时满是认真,甚至有些紧张,她不觉怔了一怔。慕容卓登时觉得自己这样子真是傻。他讪讪地直起身来,想要走开,但宫愔低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做你的妻子。”
早在花烛之夜,宫愔心中已经下了一个决断。这个决断一下,宫愔便感到了悬崖撒手的绝望与痛快,以及随之而来的平静。就算割舍从前的一切,又待如何?是你们不要我的,那么,我也不要你们。
所以,她要认认真真地去过悬崖之下的日子,绝不回头张望。
听宫愔如此回答,慕容卓一怔,随即一把抱起了她,在她耳边道:“你也放心,在我心中,你不是落霞寨的人质,而是我慕容卓的妻子,我绝不会让德日格他们对你怎样!”
宫愔不由得满脸绯红,挣扎着道:“快放我下来,这成什么样子!”
慕容卓笑道:“又没有外人,有什么好害羞的?”这样说着,还是轻轻将宫愔放了下来,从自己颈脖中解下一串项链,道:“愔娘,这是我自幼戴着的,每年我生日时,母亲她都会叫人在上面加一颗宝石。你戴上它,母亲就会明白,你是我自己选中的妻子,不是大哥和德日格硬塞给我的。”
细细的金链上串着二十一颗小小的宝石,还带着慕容卓的体温。二十一颗颜色各异的宝石,仿佛是慕容卓这二十一年生命的凝聚。
慕容卓为宫愔带上项链,宫愔怔怔地望着他,许久,低下头去轻轻地抚着项链,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慕容卓什么也不知道,却毫不犹豫地付出了他的一腔热情。
走驿道回到洛阳只花了七天时间。德日格派的二十名士兵一直跟着他们到了慕容府,除了一名十夫长去洛阳将军府上投递信件外,其他人都暂时留在府上。
慕容本是洛阳世族,同宗的十几房亲族几乎占去了整条千秋巷。慕容卓这一房因为正堂前有十几株百年老桂,花开时节香飘数里,所以被洛阳人称为“桂堂慕容”。府上虽不华丽,倒也整齐可观,前后五进院落,另有一个后花园。慕容卓的两位兄长都携带家眷任职异地,留在老夫人身边的只有十余名仆妇,故此府中平时颇为冷清。慕容卓一回来,仆妇们赶紧上来接行李,一边忙着去禀报老夫人,打扫房间,府中人声纷杂,立时热闹起来。
老夫人正在自己的卧房中与族中几位女眷一道作针线。慕容卓几步抢入房中,跪在老夫人跟前行了个礼,随即站起身来笑道:“母亲,你让孩儿这一路上可担够了心了。这就是愔娘。”
宫愔也跪下行礼。老夫人正眼也没有看她,淡淡地道;“起来吧,不必多礼。”
宫愔起身退立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母子叙说别后情形,一边暗自估量着老夫人。老夫人其实才过五十,瘦小而精干,眉目间依稀尚有昔日的风韵,只是因为多年守寡、独自支撑家务而显得神情过于严肃。慕容卓长得并不像她,应该是像父亲多一些。她打量老夫人的同时,那几位女眷也在不住地打量着她,眩惑于宫愔那有如金秋艳阳般的美丽之际,忽然发现了宫愔颈间戴的宝石项链,其中一位女眷禁不住“啊”了一声,大家都不胜惊讶地转过头去看着慕容卓。老夫人也已看到了项链,神色立时大变,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慕容卓坚定地望着母亲,那神气仿佛在说:是的,我将项链给了她。
老夫人的嘴唇颤动着,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她向来偏爱这个幼子,现在木已成舟,再说什么也晚了,只好暂且隐忍下来,寻思着日后再想办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自己操碎了心的儿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与一个很可能变成叛贼的女子共度终生。
宫愔才刚安顿下来,洛阳将军府已经派人来换班。德日格的二十名属下要回杭州复命,接替的是阿扎合的四名卫士,给慕容卓的命令是,没有阿扎合的允许,不能让宫愔走出洛阳城;即使在城中,也必须要由这四名卫士陪同。
这样明明白白的威胁与控制,让慕容卓觉得心中不安,宫愔更是暗自思虑重重、犹疑旁皇。蒙古大军出征在即,江东各家与明教的起事日期迫在眉睫,眼下的严密控制,无疑说明了局势的紧张。她虽然已经做了决断,但是,一旦局势有变,又当如何?人生无常,命运的力量如此巨大,她已经领教过并且得到了痛彻心腑的教训。
这紧张气氛让宫愔和慕容卓闭门不出,只在小院中消磨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