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新婚(上)(1 / 1)
杭州城在蒙古人南下围城之际饱经劫难,但短短十几年过去,它又已恢复了旧日的富丽繁华,就仿佛是历尽风霜的佳人,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旦过上舒适安定的日子,便又珠圆玉润起来。马可波罗在他那部著名的游记中,称杭州城的精美雅致,甚至超过了大都。
落霞寨送嫁迎娶的队伍入城之际,正当日落时分,附近的居民闻讯,都涌出来看一看这个难得的热闹。而另一道城门处,宫老夫人正被护送出城,准备连夜赶回落霞寨。
落霞寨的队伍,入城不久便分为两路,一路护送宫愔去浙江行省衙门附近的慕容府,另一路随英若风去临近西湖的金家。英若风要迎娶的是金玉芝的一个侄女金缕梅,因为是客居,所以就在金家成礼。金家世居杭州,亲友众多,是以这个婚礼,办得极是隆重。
慕容府上也十分热闹。慕容卓跟着他长兄到杭州已有一年,他性情开朗,家世不错,兼之射箭走马、摔跤角力、斗鸡驯鹰这些五陵少年酷爱的玩意,无一不精,因此与杭州城中一班官宦子弟厮混得极熟,这番成亲,来凑热闹的大有人在,酒席自是无心吃的,一心吵闹着要看新娘,一伙人簇拥着慕容卓进了洞房,两个喜娘赶紧上来围护着新娘以免客人冲撞。其中一人还嚷嚷道:“大家往后靠靠,别太心急,人人都看得着的,免得挤坏了新娘子三郎不高兴!”
慕容卓排行第三,是以大家都叫他“三郎”。
笑闹声中,喜娘递给慕容卓一杆新秤,示意他用秤杆挑起新娘的盖头。慕容卓此时禁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连手都有点微微发抖。虽然德日格和慕容毕都对他说过这桩婚事本是权宜之计,一旦落霞寨有变,要如何处置由他自便,只不要让宫愔逃脱;但是那班浮浪子弟的耳目何等通灵,江东哪个角落里的美人都能被他们找出来,何况是落霞寨的宫大小姐?慕容卓毕竟少年心性,对宫愔的面貌哪有不好奇不紧张的?
盖头挑起,宫愔随之缓缓抬起头来扫了众人一眼,洞房中立时安静下来,慕容卓只觉目眩神摇,连喜娘何时接去他手中的秤都不知道。他没有想到,落霞寨的宫大小姐是这样雍容华艳,尤其是一双眼睛流光溢彩,就如那波光潋滟的西湖,看一眼能让人失魂。慕容卓不觉想到故乡洛阳的牡丹,若用花来比喻美人,那他的新娘只能用锦绣丛中的牡丹来形容了。
此后的慕容卓,因为过分的惊喜而晕乎乎、乐陶陶的,如在云中雾里,全由着别人摆布,他毕竟太年轻,缺乏人情世故的经验,又眩目于新娘的美丽,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新娘没有普通新嫁娘应有的娇羞,却只有着异乎寻常的平静。那一刻他真感谢大哥和德日格的硬做主张。
宫愔异常的镇定与平静,让慕容卓那一班狐朋狗友有些不知所措,这洞房也没能真正闹起来,人群渐渐散去,洞房中安静下来,宫愔抬起眼,发觉房中只留下了他们两人。慕容卓走近床边,迎着宫愔警惕不安的目光,脸上便是一红,心中突突直跳,探询地问道:“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宫愔盯着他,红烛之下慕容卓的陌生面容和新郎的喜服一样刺眼。此时此刻,英若风是否也正在这样问他的新娘?
转念之间,那股无名的怒火蓦地里再次从胸中腾起,灼烧得她心口发痛。这一痛之下,她立刻改变了原来的想法,轻轻点了点头。
眼前已是万丈悬崖。既然他们将她推到了这悬崖之上,那么,她就如他们所愿,一脚踏出,永不回头。
慕容卓感到了她态度的软化,又惊又喜,赶紧回身放下了喜帐。
慕容卓在浙江行省衙门挂了个闲职,新婚三天很快过去,第四天早上他依旧到议事厅去点卯,大家都向他道喜。宫愔的美丽,经闹洞房的一班人的宣扬,早已传遍了杭州。其中一人道:“听说金家小姐也是个美人儿,不知比尊夫人如何,几时咱们作个东,请你们两对小夫妇都来作客,让大伙儿见一见呢!”
又有一人道:“金家的家教严,他们家的小姐,只怕轻易不会见外客。不过当日贺喜的客人并没怎么谈论新娘子,可见是必定不如三郎的夫人了!”
慕容卓听他们高谈阔论,只是笑,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浙江行省的达鲁花赤体谅他新婚,没派他差使,慕容卓早上点了卯,白天里便带着宫愔去游西湖。正当初秋,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可宫愔即使是对着慕容卓叹为仙境的西湖,也不过勉强一笑。慕容卓常常想,宫愔那沉静得近乎忧郁的性情,与她那令人惊艳的外表很不相称。听说宫愔是宫惟勇的前妻所生,是不是因为生母早死,才令她性情孤寂?念及此处,慕容卓心中更萌生了一股要好好待她、让她欢喜的热情。见宫愔对游山玩水似乎并无兴趣,慕容卓心想她也许是想家,他自己就常常想念洛阳。于是那一日他带着宫愔去拜访住在金家葛岭别墅的英若风,好让他们兄妹俩叙叙旧,聊慰宫愔的思乡之情。
英若风正在与他的新婚妻子金缕梅下棋,听得家人通报,夫妇两人匆忙迎了出来。
金缕梅是一种与宫愔完全不同的美,温婉得就如一泓春水,与恂恂儒雅的英若风站在一处,极是和谐,仿佛几生几世的夫妻一般,水乳交融得不露痕迹。
英若风见到慕容卓两人,似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叫了一声“愔娘”,便无从措辞;宫愔低垂下眼帘,过了一会才轻轻叫了声:“二哥,二嫂。”之后便是她一贯的沉默。一时间气氛颇为微妙。慕容卓莫名所以,宫愔似乎与英若风之间有很深的芥蒂,见了面不但不欢喜,反而无言相对。倒是金缕梅,毕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大家闺秀,当下笑道:“你们兄妹两个倒真是一个性情,都不爱说话。慕容兄弟,我与英郎几次说要去拜访你们的,不想你们倒先来看我们了。舍下还有几坛十八年的女儿红,前几日本来说要开封的,杭州府送了不少好酒来,便留下它了。听家兄说慕容兄弟好酒量,今日你与英郎不可不尽情痛饮,一醉方休。”
金缕梅一边说一边引着他们往内厅去,一路上只听她言笑晏晏。慕容卓心想,宫愔明艳照人,性情却沉静少言;金缕梅外表温婉,言语举止却又如此明快爽朗,真是有趣的对比。他记起英若风叫宫愔为“愔娘”,便低声在宫愔耳边道:“原来你们家的人都叫你愔娘,以后我也这样叫你可好?”
宫愔淡然一笑,低下头去。
在杭州作质子的,不止宫愔和英若风两人。两天后恰逢德日格的四十大寿,大宴宾客,各家质子自然都是座上客。这难得的聚会让将军府高度警戒,以免这些人凑在一处会生出不测之事。
季少刚比英若风更早一点成为武夷山在杭州的人质,他与金缕梅的堂姐金语梅的婚事也更早一些,今日一同赴宴,因为这一层姻亲关系,席面安排在一处,正好在宫愔和英若风之间。季少刚在杭州呆了这么些时日,言语举止之间,也带上了几分那班浮浪子弟的玩世不恭;金语梅则娇媚宛转,真个是如花解语,与温婉贤淑的金缕梅相比又别是一种风格。
季少刚曾向宫愔求婚未成的事情,慕容卓也有所闻,今日见面,心中不是不存了一丝芥蒂的,偏偏季少刚又有意向宫愔敬酒,笑着说道几时有空再来领教领教宫愔的刀法。
季少刚多喝了几杯,敬酒时一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慕容卓的衣服被淋个透湿,只好离席更衣。季少刚抱歉了几句,看着他离去,又举杯向宫愔致歉,却借着酒杯的遮掩低声说道:“是英若风,对吧?”
宫愔一怔,过了一会才明白季少刚的意思,默然不答。
季少刚多日的猜疑终于得到证实,心中的妒恨潮水般汹涌而来,好一阵才镇定下来,回复了正常的语调,笑着说道:“三郎一表人才,又体贴入微,也不枉当初英兄一片苦心,在四个人选之中力主选择三郎来做宫小姐的夫婿了。”
看着宫愔倏地眯起的双眼,他心中不无快意。虽然他们两个人最终都没有得到宫愔,但是英若风想必要比自己痛苦得多,他要面对的不但有得到后又失去、不能不亲手送出宫愔的痛苦,还有来自宫愔的怨恨与决绝。
季少刚说这些话,旁人听不到,近在身旁的金语梅是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只是盈盈微笑,声色不动,仿佛这一切对她都毫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