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碎梦（1 / 1）
等待的时间里，宫愔并没有虚度光阴。
怀着好奇与敬服之心，试探着接近她的那些少年，很快便觉得，其实大小姐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冷淡孤僻，她愿意与他们过招练手，也能够在寥寥数招之中，看清每一个对手的长处与弱点，指点他们应该如何改进，如何完善。
在冯夫人身边的日子里，宫愔得到的，并不仅仅是她自身刀法功力的长进。
宫愔努力让自己去接纳落霞寨中的年轻一辈。
她将来要接掌女军，必得要知兵知人，要让部属不但敬服，而且亲近。惟其如此，战场之上，才能够如臂使指，不论胜负，皆能团结一心。
白日里的时光，大半都被这件事情占据。
不过，每天清晨，宫愔都会骑着胭脂马，穿过山寨，在山岭之间迎风驰骋。那自由自在的快意，令得她有时几乎觉得这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初秋的山林中，清晨无疑是最好的时光。
宫愔立马崖顶，远望旭日初升，竹海深处的山道上，似有人行，她心中忽然一跳，是英若风他们回来了吗？计算时日，也该回来了。
回寨的山道，要经过这崖下。远远望见崖上的人影，英若风略一迟疑，向长老低语几句，翻身下鞍，牵着马穿过山林，绕到了崖上。
宫愔跳下马迎了过去，心中涌动的欢喜，让她忽略了英若风脸上奇异的神情。英若风看着她走近，脸色越发古怪，却绝不是小别重逢的欢喜。宫愔意识到这一点，困惑地停下了脚步。
英若风终于开口说道：“愔娘，新任杭州将军德日格指定的人质是你和我。”
宫愔怔了一怔，即便如此，英若风有必要如此失态吗？
英若风既已开口，接下来的话便顺利多了：“德日格本来想要的人质是你弟弟和妹妹，他们年纪小，容易控制。”
金玉芝所生的一子一女，今年都还不满十岁。那个男孩，也是宫惟勇的独生子，落霞寨未来的继承人。这样一个人质，的确最好不过。
英若风继续说道：“德日格的这个要求，我们不能接受，谈了三天，最后的结果是换成你和我。”
宫愔是宫惟勇的长女，英若风是落霞寨这一代年轻人中最出色、地位也最重要的一个，论分量，与宫惟勇的独生子和幼女尚算相当。
但是英若风的语气里还藏着别的东西，让宫愔心神不宁，她眼里的疑问和不安让英若风接下来的话再一次变得艰难：“德日格答应换人的条件是两桩婚事，你的和我的。”
宫愔脑中“轰”地一声响，睁大了眼瞪着英若风，怀疑自己刚才听到的话究竟是真是幻。
英若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娶金家的女儿，你要嫁浙江行省副丞相慕容毕的弟弟慕容卓。德日格只给了我们一个月的时间。”
宫愔紧盯着他：“我不相信。”
英若风避开的她的目光：“不只是落霞寨。这一次德日格将江东各家年轻一辈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些人都变成了人质，没有婚约的，也都指定了婚事。季少刚被指定的未婚妻也是金家的女儿。德日格和他的前任不同，认为像宫老夫人这样的人质其实并无太大用处，只有控制住年轻一辈才能真正控制江东各门各派。德日格本来的目标，就不是你弟弟和妹妹，而是我和你。可惜淞长老直到条约签订后才明白这一点。”
他说的这些话，在宫愔耳中嗡嗡乱响。她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满心的愤怒与失望。英若风就用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让她这些年来的坚持和努力变为了泡影？
英若风转过头，声音平静得近于干燥：“忽必烈正在准备再次东征日本，江东驻军已经开始集结，德日格下的通令是，哪一家不能让他放心，集结的军队就先荡平哪一家再出征。江东各家与明教约定在蒙古东征日本的大军出发之后半个月举事；成功之日，完颜家不占中原寸土，只求辽东故地。所以，东征军出海之前，江东各家必须要保证对蒙古人的顺从。”
落霞寨多年的心愿，眼看便有实现的机会，无论什么也挡不住那深藏数十年的雄心壮志。
宫愔胸中一股怒气左冲左撞找不到出口，英若风看她脸色不对，渐渐紧张起来。宫愔若是对他发怒，倒也罢了；最让人担心的，便是这样捉摸不定的反应，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么样的惊涛骇浪。
宫愔突然翻身上马，英若风一把没扯住，她已经纵马奔了出去。
英若风心中大急，策马追了上去。但是他的马本来就不如胭脂马的神骏，加之长途奔走，精力不济，不过片刻，已经看不到宫愔的身影。英若风在一处岔道口勒住马，心中焦急，却又无处寻找。正在徘徊之际，山岭上传来宫愔一声高过一声的长啸，仿佛要将胸中的不平、失望与愤怒都呼喊出来。
她努力了这么久，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曾经出卖过她母亲的那些人，现在又要出卖她！
这其中，甚至还包括她曾经那样信赖、那样憧憬的一个人！
就仿佛是沉浸在甜蜜梦想之中时，突然间一脚踏空，跌落永不见底的悬崖，让她此前的期待与努力，都变成了笑话。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在喜堂之上，历尽辛苦归来的萧桂娘会拔刀自杀，只因为，非如此不能渲泄心中满涨的痛苦与愤怒。
就如同现在的她，几乎想要纵马跃下山崖，让所有的人，在她身后，无尽地愧疚与悔恨。
这样的冲动，一波一波，冲击得她心神狂乱，眼前恍惚。
可是哪怕在她最狂乱的时候，胭脂马也绝不肯靠近悬崖，甚至于倒退着要远离那悬崖。
宫愔几次策马不动，若有所悟，心中那灼热的乱潮，稍稍冷动。
她为什么要重蹈母亲的覆辙？杀死自己，只为了让别人愧疚与悔恨？
更何况，她已经亲眼看见，母亲去后，真正愧疚与悔恨的人，又有多少？哪怕是宫惟勇，也有了新的妻子儿女，只有在面对她时，或许会有那么一些愧疚，却看不见悔不当初的遗恨。
死去的人，总会很快被大家忘记。即使是她自己，更多的时候，不也是在想着别的人别的事？
宫愔凝望着山谷中翻腾的云雾。
四面寂静，惟余松涛。
英若风甚至没有呼唤寻找她。只因他深知，她终究还是会回来，会低头服从他们的安排，是不是？
她是这样愤怒，这样失望。只因为，她曾经对他有过太多的希望。
过了许久，宫愔才策马从山上下来，鬓发微微蓬乱，眼睛还是通红的，但是脸色已经平静下来，甚至于平静得异样。她直视着英若风，清晰而坚定地说道：“二哥，你记住，我本来想要做女军主帅，为落霞寨上阵杀敌，但是，是你们不要我的。”
英若风望着她决绝的眼神，说不出话来。
他原以为，在签约许婚的那一刻，已经是自己最痛苦的时候；但是现在，他只觉得每一刻都会比前一刻更令他苦痛，仿佛一柄无形的利刃正在慢慢地将身体劈成两半，而这个过程，永远没有一个完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