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归来(1 / 1)
清凉月色中,英若风一行人正策马回寨。这条山路已经走过多次,老马识途,不需主人费心提点。山道右侧便是悬崖,没有什么可以遮住他的视线,凭高望远,他可以一直望见山峦消失的天际。虽然夜色迷蒙,景物模糊不清,他仍是默然远望。再过十天便是六月初六,宫愔的十八岁生日。她回来的日子,已经临近了。
暗夜之中,忽地一枝箭唿哨而来,去势并不急,英若风一把抓在手中,看那箭头,却是折断了的,箭杆上划了两道刀痕。英若风心念一动,吩咐属下先走一步,自己随后跟来。
等了良久,夜风之中,忽然多了一丝淡淡的清香,宫愔自前方的岔道转了出来。英若风一时间如在梦中,怔在那儿无法动弹。三年不见,宫愔更长高了一些,一件暗青色斗篷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孔,黑沉沉的眼睛正看着他。
英若风过了一会才摄定心神,看看宫愔坐下的那匹马,微笑道:“这就是新任洛阳将军阿扎合正在追捕的那匹红马?”
宫愔莞尔一笑。英若风一直都知道她的消息,这个认知让她心中觉得暖意融融,就仿佛这三年间英若风一直陪伴着她远在异乡的岁月一样。
他们并肩缓缓而行,听着宫愔述说这三年岁月,以及最后那凶险的一战。英若风注视着宫愔月下的宁静脸容。那一仗只有宫愔全身而退。这其实是她第一次经历真实的战争吧?当时只顾着冲杀,过后才会感到那种血腥与残酷,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昨天还熟悉亲切的脸容,今天便已无处追寻。那样的感受,他也曾经痛苦地经历过。而只有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宫家的子弟才能真正成长起来。
宫愔又问起英若风可知道杜芳芯的消息。她这一路上只捡偏僻处走,一直无从打听。英若风虽然消息灵通,但毕竟所布眼线多在江东,以为杜芳芯的下落只能去问冯夫人。提到冯夫人,英若风想起一个疑问:“冯夫人与明教的关系似乎非常密切。”
宫愔答道:“我也问过师父这个问题,她只说与明教是友非敌,便不肯细说了。”
英若风沉吟片刻,转而说道:“武夷山那边——”
宫愔轻轻一笑:“我前天已经去过了。季少刚答应解除婚约,他的使者脚程比我慢,应该还得一两天才能到。”
英若风眼中的错愕和惊喜一闪而过,随即皱起了眉:“季少刚用的是乌蟒鞭还是钢鞭?你受伤没有?”
宫愔答道:“他本来是用乌蟒鞭来着,后来又换了钢鞭。”她本想含糊过去,但是看看英若风的脸色,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以免他更为担心,“我被他打中两鞭,不过还好就是。若不是想速战速胜,他可伤不了我!”
她认为自己说的是实情。若不是急于取胜,急于回来,她的确不会那样冒险,哪怕两败俱,不惜同归于尽,也要逼败季少刚。
英若风审视着她,似乎想要确定她的伤势究竟如何,过一会才说道:“我后来才知道季少刚其实更擅用钢鞭,可又不便和你联系。原本以为你回来后一定会先来找我的,谁知……你这次也太鲁莽了一些。”
宫愔低头不语,但那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她若不先斩后奏,而是先回落霞寨,这件事只怕还有更多波折。
英若风一时也无话可说。三年过去,宫愔的外表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但内心里仍旧是那个倔强执着的少女。他不知道自己该为此欣喜,还是该为此担忧。
从小道秘密回到山寨,英若风先带着宫愔去见宫惟勇,诸位寨主与长老们齐聚一堂,宫愔难免要被三堂会审,但无论如何,木已成舟,以季少刚的性子,既然败给了宫愔,就绝不会厚颜毁诺。宫惟勇等人只能往好处想,宫愔总算不曾枉费这三年时光,能够成为冯夫人的亲传弟子,又让明教欠了落霞寨一个大人情。于是英若风在一旁提到宫愔的伤势时,宫飞凤和宫飞龙立刻将暗里的心疼变成了明里的心疼,顺势让英若风先将宫愔带下去休息,还有什么话明天再问。
重新回到熟悉的房间,宫惜惜顾不得英若风还在场,扑到她身上又哭又笑,宫愔招架不住,往后一退,绊住脚凳倒了下去,额头正撞在床柱上,吓得宫惜惜连忙扶住她的头又拍又吹,宫愔有些窘迫地看着英若风一脸好笑地退出房去,这才感到自己是真的回家了,心中不再虚浮不定。
季少刚的使者两天后到达落霞寨,是连五。双方都礼仪周到,虽然气氛难免有些尴尬。最后商定,对外只称是宫愔身患重病,不知何时能够痊愈,所以不敢耽误季少盟主的终身大事,主动提出解约;季家推托不过,只好领受落霞寨的诚意。这个说法,总算是对内对外都有所交待。末了连五忽然说道,为了表示武夷山与落霞寨的盟友关系并未因此受到影响,他想替自己的长子求娶宫惜惜。在连五看来,宫惜惜性情温柔,宜室宜家,即便只是宫惟勇的侄女儿,也值得娶回家来。连五的长子宫惟勇也曾经见过,不像季少刚那样锋芒毕露,不过办事踏实可靠,在年轻人中也算是难得的了,上次英若风在禀报武夷山最新动静时还特意将这个人作为后起之秀提出来说过。
对于连五的提议,宫惟勇等人仔细考虑之后,决定接受,并将婚期定在半个月后。
这个消息让宫愔大出意外,宫惜惜默然不语。她不是宫愔,没有这个勇气和决心去反抗这个决定;而且,她又能为了谁去反抗?
宫愔心中怔忡不安。宫惜惜已满十八,却并未经过比武便被许给了连家。这个例子一开,宫家的女儿们便再无机会用比武招亲的理由来选择自己想要选择的人。是因为她借着比武的机会成功毁婚的前车之鉴,才让各位寨主和长老们做出这样可以保证不会再有毁婚机会的决定吗?
英若风来看望她们,对宫惜惜的沉默也无话可说。而且他自己心中也有着重重忧虑。宫愔的担忧正是他的担忧;偏偏连五又有意无意地对他提起那天比武后季少刚追问宫愔究竟喜欢谁的事情。愔娘喜欢的是谁,虽然从来没有说出来,他心中却已明白,就如同愔娘一定会明白他的心意一样。以英若风对季少刚的了解,倘若宫愔喜欢的是一个季少刚素不相识的人倒也罢了,如果是他向来视为朋友的英若风,季少刚必定会认为他们一直在蒙骗他而暴怒万分。
宫愔送英若风出来时,他们在院中站了一会。
宫愔轻声说道:“二哥,我觉得很对不起惜惜。”
英若风回头看看宫惜惜映在窗口的纤细身影,什么也没有说;他也无话可说。
半个月后,宫惜惜如约嫁往武夷山。临别前她抚着宫愔蹙起的眉头低声说道:“愔娘,别这样。连家有什么不好?就担心成这样。寨主也是看得中那个人才会许婚的。” 没有说出来的话却是:愔娘你一定不要像我一样啊,你若是像我一样,二哥一定会非常伤心的。她嘴角带笑,眼里的泪光却被额前珠帘遮掩。
望着送嫁的队伍慢慢消失在山间,宫愔不觉握紧了拳。
她绝不要像宫惜惜一样任人摆布自己的未来!
宫惜惜向来与宫愔同住,她出嫁之后,平日里常来找她做伴的姐姐妹妹们,因为大都对宫愔存了几分敬畏又或者说敬而远之的心思,不约而同地绝迹于宫愔独居的小院,而因为宫愔独居,英若风也不便来找她,小院立时冷清下来。因此直到十天之后,宫愔的奶娘福嬷嬷被宫惟勇派人从东天目山的分寨接回来照看她,英若风才有机会重新踏入那个冷清的小院。
英若风是来辞行的。在杭州做人质的宫老夫人病重,宫家请求让老夫人回寨颐养天年,当然还要送上新的人质,英若风此行,便是跟随作为正使的一位长老和一位副寨主前往杭州迎回老夫人,并谈判新的人质人选。
宫愔靠在窗前,望着庭院里忙碌着晾晒被褥的福妈,心中的念头转了又转,终究开口说道:“二哥,今年的比武大会,我想去夺女军帅印。”
英若风一怔。现任女军主帅是他的母亲宫飞龙。宫愔想从母亲手上夺到帅印?
宫愔又道:“二哥你不会见怪吧?”
比武大会每年都有,落霞寨很鼓励年轻人上进。每年也总有一些心气高的年轻人,想要争夺前中后三军以及女军的帅印,当然绝大多数人都会在初选与复选就被涮下去,十年来惟一成功夺得帅印的,便是宫飞龙。
宫愔认为,如果她能够夺到帅印,成为女军的副帅,哪怕一时之间还不能接掌主帅之位,必须先由宫飞龙教导一年半载,也有资格站在议事堂上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不至于像宫惜惜那样对寨里的决定毫无抵抗之力。
英若风明白她是在努力把握自己——也包括他的未来。宫愔望着他,目光专注闪亮,让他心神震荡,声音不觉变得低哑:“我不会见怪。只是事关重大,我母亲她绝不会手下留情,你一定要小心应对。”
宫愔一笑:“我会小心,不让自己受伤,也不让姑姑受伤。”
英若风也笑了一笑,却无法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
擂台之上,无处容让。
无论是宫愔落败,还是母亲落败,都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更不用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他总以为,自己可以在两难之中,找到每个人都能够美满的出路。
可是现在,心中却生出了重重忧虑,仿佛见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有太多事情,正在脱离他的预想与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