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访师(1 / 1)
襄阳是汉水重镇、长江门户,商旅众多,市面繁华。
宫愔长途跋涉来到襄阳时,已是九月中旬。
日暮时分,站在堤岸上,望着汉水涛涛南流,江面上帆樯穿梭如织,远村近郭,炊烟四起,宫愔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凄惶。她曾经一心想要走出落霞寨,但是现在真的走出来了,却又感到了无家可归的痛苦。
英若风给她的信中,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三大张,为她详细解说了三个可能的去处:东海飞鱼岛、岭南盘家以及襄阳冯夫人。飞鱼岛培养的弟子,别出一格,少有人能够捋其锋芒,它与落霞寨并不亲近,不过当年曾欠了落霞寨一个人情,有可能看在这个人情的份上,收她为徒;岭南盘家的声望地位,并不能与另两个地方相提并论,但是盘家□□天下闻名,尤其是缠丝枪,若能学成,必可克制季少刚的乌蟒鞭,盘家虽然与武夷山三十六寨的关系较为密切,但是并不会乐意见到对方因为与落霞寨结盟而实力大增、继而向岭南扩张地盘,所以也有可能传她枪法;至于襄阳冯夫人,则以善于授徒而闻名于江汉,号称“九子鬼母”,曾说人生至乐之事,便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以冯夫人的爱才之心和宫愔的资质,应有很大的机会。
这封信,宫愔在熟读牢记之后便遵照英若风的嘱咐烧掉了,然而每次默诵信中言语时,心中都会满涨着无从言说的酸楚与甜蜜。英若风仿佛早已猜到她的选择,早早便写好了这封信,带在身边,打算随时交给她,好让她能够顺利地逃出落霞寨、顺利地寻找到安身之处。
在信中,英若风虽然列了三个可能,但是最后建议她首先选择冯夫人。
飞鱼岛固然有可能为了还人情而收她为徒,但也有可能为了还人情而将她送回落霞寨;盘家如果想破坏武夷山与落霞寨的结盟,并不只有收宫愔为徒、三年后打败季少刚这一种方式,送上门去的宫愔,颇有变成人质的危险;冯夫人虽然择徒极为严格,但是与落霞寨素不相干,又远在襄阳,宫愔的身份,应当不会对她造成困扰。若是冯夫人处失败,再行考虑另两个地方也不晚。
去襄阳的路线,英若风也已在信中交待清楚。宫愔用英若风以前教给她的易容方法,将锅灰混入油脂中,涂在脸部、颈部和手上,妆扮成一个肤色粗黑的少年,搭乘载山货的船只,沿青弋江顺流而下,入长江时,换乘逆流而上、顺路带客的空货船——货船粗陋,不容易引起歹徙窥伺——到汉口镇,再换船北上。落霞寨对水道不熟,很难沿江追踪。
现在她已经安全地站在襄阳的地界上了。
冯夫人所住的冯家镇,就在襄阳城北郊清水桥畔。宫愔已经打听好路途远近,今晚她必定能够赶到冯家镇。
冯夫人的住处,当地人都称为榜眼第——冯夫人的祖上,曾经有人考中过武举榜眼,虽然已是百年前的旧事,冯家镇人还是津津乐道、引以为荣。每年前来投师求艺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宫愔在冯家镇的街道上打听冯夫人住处,并没有人觉得奇怪。
初来的求艺者,都被冯家打发到镇上各家客栈去了,十天半月,才能见到冯夫人的某个亲授弟子,过了弟子选拔这一关,再过个十天半月,才有机会见到冯夫人;冯夫人若是许可,便可以成为外堂弟子、由她的亲传弟子授艺;若想得到冯夫人亲授,那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需要何等机缘了。冯夫人所收的学费颇贵,弟子食宿,一概自理,冯家镇上的开销也不便宜,对此不少人颇有微词,冯夫人不以为意,只答道,穷文富武,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宫愔坐在镇东头的一家客栈中,一边吃晚饭一边听着周围客人与伙计谈论冯夫人的种种事迹以及冯夫人择徒之严、授艺之精,心中忽而振奋忽而沮丧,忐忑不安,若非面上涂着一层油脂,旁人只怕都能看得出她脸上神情的变化不定了。
月色之中,镇东头忽地一阵人喊马嘶,街上的孩童又笑又叫地到处乱跑,伙计探头看了一看,回来说是冯夫人的弟子们打猎回来了。
那群人在客栈前下了马,大步进来,带进一股热哄哄的兽皮与血腥气味,将猎物丢给店家去伺弄,先烫了酒,叫了几盘小菜慢慢等候。店中也有五个等候投师求艺的外乡青年,觉得这个与冯夫人弟子亲近的机会委实难得,便嘱咐店家尽管上好酒好菜,都记在他们帐上好了。
那群人很显然是以一个外表温文的年轻人为首,伙计悄声说道,那是冯夫人的亲授弟子水逸;其他六人则都是水逸代师传艺的外堂弟子。
水逸看起来比较随和,对那五名献殷勤的求师者,也很客气,对方请客的酒菜,一概笑纳,同时也将自己这边的野味送了几盘过去。虽然他一句能够落在实处的话也没有说,但是态度和蔼可亲,令得那五名盘桓多日也无门可入的求师者,心中大感安慰,脸上神情,也好看多了。
宫愔牢记英若风以前所说的初入江湖的行走经验:多听、多看、多记、少说。坐在角落里就着青菜汤默默啃着馒头,静静打量着这边的动静。
水逸的身上,有一些她觉得熟悉的东西,只是她一时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宫愔不知道她的安静反而使水逸注意到了她。
她的状束,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远道而来;远道而来的少年,十之八九都是想拜师求艺的,对于冯夫人的亲传弟子,本应十分好奇热情、想方设法前来亲近才对,她却只是远远地坐在那儿打量这一切。
水逸尚未有所举动,街上又已驰来两骑,骑者在店外翻身下马,人未至,声先扬:“姐夫,怎么还没回去?”
随声而入的两名年轻女子,模样极其相似,年长的一个温柔可亲,时时若笑;年幼的一个生得更俏丽一些,神情也更为俏皮活泼。那些外堂弟子都站了起来,笑着叫“芳师姐”、“蕊师姐”,一边拉开长凳请她们坐下。
年长的女子自然而然地坐在水逸身边。伙计立刻向这边的客人解说道那是豫中伏牛山绿野山庄的两位小姐,年长的一位是水逸的妻子杜芳芯,另一个是她妹妹杜芳蕊,三人都是冯夫人的亲传弟子。
冯家镇各家客栈的伙计,谈起冯夫人的各位弟子,倒的确是如数家珍了。
宫愔的目光不觉随着杜芳芯的举动转来转去。在她看来,杜芳芯的言笑之间,恍然竟是宫惜惜的神情,只是因为年长,另有一种初长成的少女所不能有的善解人意的娴雅。
此时她也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水逸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眼熟了——大表哥江寻风跟着凤姑姑和姑父招待客人时常常就是这样一种令人宾至如归的和蔼神情。
水逸这边一行人分两桌重新入座,虽然在混乱之际,水逸夫妇也已感觉到了宫愔注视的目光,同时也感觉到那注视并无敌意也并无趋附之意,相反却有着隐约的温暖与信任。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杜芳芯随即望向宫愔。
灯光昏暗,宫愔又易了容,触到杜芳芯的目光,宫愔赶紧别过了头,但是杜芳芯仍然眼中一亮,转过头向水逸低声笑道:“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呢,而且神凝气定,骨格匀称,看起来底子很不错,不知是谁家教出来的。”
水逸也低笑道:“你见猎心喜了?”
他自然知道,杜芳芯这几年,实际上已经开始代替冯夫人初选弟子;只是外人从来不会想到,冯夫人身边最关键的人物,其实是温柔沉默、并不起眼的杜芳芯。
杜芳芯借着水逸的遮掩又打量了一下宫愔,轻轻叹道:“这小姑娘心事重重,看样子背后的麻烦不小。再看看吧。”
她的目光落到宫愔的桌上。饭食如此简陋,盘缠一定不多了吧;不过虽然是简陋的饭食,宫愔的举止仍然如同在正式的宴会上一样端正自然,看得出平时的家教很是严格,以至于习惯成自然。只是这样家庭的女儿,怎么会流落到这种地步?
杜芳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整个晚上竟然一直不由自主地在想着宫愔的事情。
后来她将这归结于“缘份”,她与宫愔有某种缘份,所以才会放不下这个看起来孤独沉默又倔强坚忍的小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