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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宴散后,英惟诚向宫惟勇和几位长老说道:“这件事情,应该及早告诉愔娘,以免私下里乱传的消息让她生出误会来。”
他说得含糊,但大家都明白,宫愔与落霞寨其他的姑娘不同;别的姑娘会顺从地接受长辈们的安排,宫愔只怕不会这样俯首听命,仅仅因为这个命令是宫惟勇下的,便足以让她对抗到底。
在萧氏死后,整整七年,落霞寨中几乎没有人可以真正接近愤怒的宫愔,直至最近这几年,宫愔年纪渐长,才慢慢地将那满身尖刺,收拢在内心之中;也慢慢地同诸位兄弟姐妹亲近一些,毕竟当年之事,与他们毫不相干,她最记恨的,始终是宫惟勇这些人。
告诉宫愔这个消息的人,同时也担负着努力说服她接受的重任。他们都不希望要强迫宫愔去接受这桩婚事。对于这个沉默而孤傲地面对着整个落霞寨的少女,他们心中都有着深深的内疚。
筹思良久,还是宫惟勇的续弦夫人金玉芝淡淡地道:“我去说吧。”
宫惟勇满怀歉意地道:“玉芝,那就劳烦你了。”
金玉芝是无辜的,但十年来,一直与他一同面对着宫愔毫不妥协的敌视与对抗——虽然近几年,宫愔已经不再像幼时那样在言行之间直露地挑衅。
金玉芝只淡淡一笑,起身离去。
宫愔警惕地看着从未走入过自己房门的继母今晚居然走了进来。
她站起身来迎接。
金玉芝款款落座,打量着宫愔,心中不无感慨。不知不觉间,宫愔已经长大。英若风与宫惜惜数年来的水磨功夫,终究还是见了成效。宫惜身上曾经一眼可见的戾气与怨恨,仿佛被柔软华美的丝缎包裹了起来,举止得体,对她依然疏淡警惕,却绝不失礼。
宫愔打量着这位出身名门、善于修饰的继母。虽已生过两个孩子,金玉芝的容貌体态,仍是像十年前一样雅致精美,更添了几分雍容华贵,与粗犷的山寨格格不入。
金玉芝缓缓说道:“愔娘,你可知道,今是盟会上的喧闹是为了什么事情?”
宫愔冷冷答道:“没有人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她知道落霞寨与武夷山结盟的事情;但显然金玉芝所指的并不是这件事。
金玉芝暗自叹了口气。除了她,没有人肯来告诉宫愔那个消息;没有人愿意来面对预料中的宫愔的愤怒。连一向与宫愔亲厚的英若风,也无法做到亲自将这个消息告诉宫愔。
金玉芝停了一停,说道:“方才你龙姑姑代替你和武夷山三十六寨的少盟主季少刚比试了一场,季少刚顶住了三十六路泼风刀,寨主已按约定将你许配给他。”
宫愔并没有勃然大怒,但她的神情已经变得如同即将飞扑而下的猛禽一般凌厉,一动不动地盯着金玉芝。
金玉芝心中不由得一凛。换了一个胆气稍弱的人,早已会被这样的目光盯得心惊胆寒。无怪乎落霞寨中不少人都对这位并无实权而且年纪还小的大小姐十分敬畏。
但金玉芝只不过失神一瞬,便已恢复了正常,接着说道:“愔娘,你现在是否明白我当年是怎样嫁入落霞寨了吧。”
金玉芝从来没有流露出她的无奈。因此宫愔的神情不觉略有变化,不无好奇地注视着她
金玉芝轻轻地叹息道:“那时节,你的母亲虽有死讯传来,却不见尸身,应是生死未明;我曾经向家父指出这一点,但是金家与宫家都不愿正视。他们从来就没有为我设想一下,如果你的母亲重新出现,我该怎么办?”
宫愔本已柔和的神情,刹那间又凌厉起来。但金玉芝在她未说出什么话来之前已抢先说道:“可是我们都别无选择。你是宫家的女儿,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金家负有笼络江东武林的任务;宫家只有与效忠于蒙古人的金家联姻、并送出最重要的人质——宫惟勇的母亲,才能回到天目山旧地,重整旗鼓。
宫愔不由默然。是的,背叛母亲的不只是父亲与继母,还有整个落霞寨。正因为此,整个落霞寨都带着歉意包容她一切不合寨规的言语与行为。然而这包容是有限度的。
金玉芝继续说道:“有了武夷山这条通道,落霞寨才能与东海、南洋打通联系,才能有希望夺得江南半壁江山。这次结盟,关乎落霞寨的未来;生为宫家的女儿,你必须得担当起自己的责任。”
宫愔直视着她:“你不是负有羁縻宫家的任务吗?为什么还要这样热心地促成宫家的霸业?”
金玉芝苦笑:“等到你出嫁后,便会明白我的心情。”停一停,她又说道:“季少刚对你是一见钟情,我看得出来他将来必定会全心全意地对你。一个女人,一生所求也不过如此而已。给他时间与机会,你会接纳他的。”
她想提醒宫愔,从宫家接受招安以来,宫萧江英四姓本家嫡系之中,年轻一辈子弟的婚事,都必须给宫家带来更多的盟友与更可靠的保障,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多少还有着几分两情相悦的自由;无论有多么知心的人,也不可能违背这个心照不宣的规定来订下婚约。而宫家的女儿,限于身份,更是联姻的首要人选。
然而她只是说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不是一直想摆脱我们吗?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她走出了宫愔的房间,不再理会宫愔的反应。
走在阴凉的游廊下,金玉芝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怀着一颗忧虑不安的心嫁入落霞寨的那天,也正是宫愔的母亲萧桂娘历尽千辛万苦归来的时节。在喜堂之上,她的盖头不是被宫惟勇而是被萧桂娘揭掉,极度震惊之中,她根本未曾听清对方的指责,紧接着便是萧桂娘拔刀自杀、鲜血溅上了她的嫁衣。她还记得萧桂娘那双烈火一般炽热的眼睛;然后,她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的五岁的宫愔。她们母女二人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
她的新婚之夜,是在萧桂娘的灵堂之旁孤零零地渡过的。
落霞寨明白这不是她的错,宫惟勇也非常爱惜这位纤巧精致的妻子。然而她知道,那死去的人,永远横在她与宫惟勇、与落霞寨之间。即使她已经为宫家生儿育女,在他们眼中心中,她始终是一个外人。
金玉芝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大厅的门外定了定神,才走进去。
宫惟勇与几位长老都询问地看着她。
金玉芝道:“我已经尽力了。不过最好还是叫人暗中看着她一点。愔娘的性子不好捉摸,也许她会做出些让所有人都吃惊的事情来。”
宫惟勇沉吟一会,道:“她平日与惜惜要好,那明天就让惜惜搬去与她同住,另拨四名嬷嬷,以赶置嫁妆为名,在里面昼夜看管。另外,传令各处哨卡,禁止愔娘靠近寨墙,更不许出寨。”
金玉芝静静听着。宫惟勇的布置很周到,可他还是漏了一件事;如果换了她,她一定要将英若风调出天目山,直到宫愔婚后才能让他回来。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她很清楚英氏夫妇不能允许她这样怀疑和防范他们的儿子,更何况——
她并不乐意见到宫惟勇向他的雄图霸业再跨出这样一大步。
婚约订下,季少刚心中得意,来者不拒,未免被贺喜者多灌了几杯,沉睡了半个下午。被吵醒时,酒意尚浓,以至于他过了一会才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连五走进他的卧房,苦笑着说道:“少盟主,宫大小姐闯进来了。落霞寨的寨丁和我们的人都不好拦着她——”
他们随即听见一个愤怒而又极其镇静的少女的声音说道:“我要见你们的少盟主。”
季少刚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宫愔即使在极度愤怒之中,仍旧不失她的镇定,绝不贸贸然闯入他的卧房中来;然而她的镇定之中,又透着令人心生敬畏的怒气,以至于并未面对着她的连五都带上了几分忌惮之色。
这样一个女子,一定可以让整个武夷山都俯伏在她脚下。
他想他为武夷山找到了最合适的女主人。
季少刚穿好衣服出来,连五跟在他身边。
宫愔站在楼道上,双颊被怒火烧得通红,眼中却如汪着水一般清亮逼人,令得季少刚不觉一阵目眩,镇定了一下心神才说道:“论理我们既然已经订婚,那在成亲之前是不该见面的。不过我想宫大小姐不是凡脂俗粉,应当不会拘泥于这些琐碎礼节。宫大小姐请进来坐。”
宫愔竭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的怒气,然而季少刚若无其事的神情令得她几乎立刻就要爆发出来。
季少刚的心中也不无紧张。看宫愔的神情,似乎马上就要翻脸动手;万一落霞寨的长辈们来不及赶来阻止,动起手来,他若容让,只怕会有性命之忧;若不容让,同样不妥。
但是英若风冲上楼来,看到他们并未动手,松了一口气,先向季少刚道了歉,随即向宫愔道:“愔娘,快回去吧,免得长老们赶来后见到你在这儿不好。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
连五不无忧虑看到,倔强如野豹的宫愔,在英若风面前却自然而然地收敛起自己的锋芒,狠狠地瞪了季少刚一眼之后,顺从地随着英若风退出了房门。
但是在离去之前,她又转过身来,说道:“你是和龙姑姑比武,并不是和我;我并没有输给你。所以,你不要妄想我会承认这门亲事。”
季少刚“哈”地一笑:“宫大小姐是否认为,现在你虽然不能赢过我,三年之后就不一样了?”
宫愔紧盯着他:“不错!”
季少刚又是一笑:“你只想到了你这三年的进境,可曾想到我也在同时前进?水涨船高,你始终也越不过我这道关的。”
宫愔心中的怒火又升了上来:“只怕未必。你如果这样有信心,敢不敢三年之后和我比试?”
季少刚立即答道:“我不会等到三年之后。”
宫愔正待出言讽刺,季少刚又说道:“这并不是怕我会输了给你,而是不想拖延三年的时间。家父曾经告诫过我,夜长必定梦多,看准什么事情,一定要当机立断,不可留给他人机会。这桩亲事在我和英家伯母比武之前便已有了约定,所以,我不会毁约。”
宫愔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英若风用力拉住她下楼去,不希望他们再起
争执,以免生出更大的事端来,难以收拾。
宫惟勇等人闻讯赶来时,一切都已恢复正常。
宫惟勇不无歉意地说道:“小女管教不严,让季贤侄和连兄见笑了。”
季少刚忙道:“哪里哪里,宫大小姐心中不满,也不怪她,毕竟小侄并未与她比试过,就此订
下婚事,她心中不服气也是有的。”
宫惟勇现在对这个初见面时并无太大好感的年轻人越来越赏识,有婿如此,即使不为了盟约,也是一桩快事。但是念及宫愔的倔强性子,不免又心生忧虑。
季少刚却又道:“方才宫大小姐曾说,三年之后她未必会输给我,因此我想请伯父将婚事暂缓三年,待到大小姐与我比试过之后再说。不知伯父以为这样可行?”
宫惟勇“哦”了一声,注意地看着他。
季少刚道:“照小侄看来,大小姐是那种一诺千金的人,她只有依照她自己的诺言嫁入武夷山,才会真正安下心来。小侄不希望大小姐将来因勉强嫁过去而不开心。”
宫惟勇笑了起来:“难得你这样通情达理。愔娘交托给你,我也放心了。好,我们一言为定,
三年之后,我会亲送小女到武夷山,比武成亲。”
他见识过季少刚的真功夫,深知宫愔即使苦练三年,也不会占到赢面。
但唯有如此,才能让这个令他头疼的女儿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桩婚事。
送走宫惟勇一行,连五忍不住对季少刚道:“少盟主,你刚才还在说‘夜长必定梦多’,这会儿为什么又要主动提出将婚事推迟三年?”
季少刚皱皱眉:“连五叔,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不信你不知道原因。”
连五叹了口气。他不是不知道原因。宫愔那样刚烈的性子,强迫她现在嫁过去,只怕十之八九会激出不可收拾的事变来,本是为了两家合好的婚事,立刻便会变成祸事。可是他又担心,拖延下去,真的会夜长梦多。此时此刻,季少刚的眼睛只看得见宫愔;然而连五是局外人,他注意到了英若风的神情。
他的担忧,绝不是没有根据的。
只是,他仍然没有理由去对季少刚说出自己的怀疑。
因此他只有转过话题问道:“既然少盟主愿意将婚事推迟三年,为什么方才不对那位宫大小姐说明?以至于差一点就打起来了。”
季少刚摇摇头:“打不起来的,英若风不会让她动手,这岂是待客之道?而且,对落霞寨让步是一回事,对她让步又是另一回事。这位大小姐可不好对付,我如果一开始就让了步,往后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连五叹道:“还是少盟主想得周到。”
他希望这三年之中不要出什么变故才好。
唉,三年时间,的确是太长了一点。夜长梦多,这可是多少人的经验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