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碰碰有什么关系,那又不是神体。”阳介想替美津子打圆场。
“废话!如果是神体的话,只要看上一眼,你的眼就会瞎掉。你这个浑小子!”国代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此刻,美津子捧起表面浮着一层铜锈的神镜,将脸凑了上去。这所谓的镜子简直就像是块扁平的石头,不像普通的镜子可以照出人物和风景来。这样的东西能照出什么来呀?连人的脸都照不出!放下神镜,她又开始往杯里倒酒。平时,她是不喝酒的,不知道是因为不会喝还是因为山中寒冷的夜气,喝下去的酒在胃里一直都是滚烫滚烫的,嗓子眼里像是烧着一把火。她将手按在脖子上,冰凉的手指起到了降温作用,她感到一阵舒服。
那陶狐的嘴巴半张着,露出尖尖的利牙。尾巴上的金色已黯淡,耳朵里的红漆也几乎全都剥落了。远处,传来了狐狸的叫声。
美津子蹲下身子,手里还握着酒壶和酒杯。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似乎飘了起来,大地也在脚下摇晃不停。
这以后的每天晚上,美津子都到稻荷神社来,今天已是第七个晚上了。酒壶喝空了,她就从供台下面拿出酒来加满。没有启封的一升装的瓶酒还有好几瓶呢。
她靠在牌坊的柱子上,一边喘息,一边看着有自己呕吐物的草丛。她记得昨天自己也是吐在同一个地方,可刚才看了看,吐过的痕迹是一点都没有了,大概是让狐狸给吃了吧。
由于每天晚上都是很小心地从卧室里溜出来,不敢弄出声响,因此美津子只能匆匆地在睡衣外面披一件羊驼绒的毛衣。但是她并不觉得冷,意识矇眬之中,她只觉得有一股热流在体内渐渐地扩散开来。
月亮被云层遮得牢牢的,星星也不露面。愈是想看个究竟,漆黑的夜色就愈加变得深不可测,她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黑夜之中。
“你在干什么,美津子?”
牌坊的那一头,站着阳介,睡衣外面罩着一件羽绒服。他嘴里哈着白色的热气,满脸惊讶地歪着头。虽然烛光将他的脸色染成了橘红色,但还是不难发现此刻他的脸是铁青色的。
“你在干嘛?问你呢!”阳介蹲下身子使劲地摇着美津子的肩膀。
“我在苦忍。”她边说边用力甩开阳介抓着她肩膀的手腕,“我要回家。”
“就为了这个,你都在干些什么呀?!”美津子将脸扭到一边:“阿阳,我要回去,回大津去。”她的娘家在滋贺县的大津市。听到此话阳介的双眼开始透出愠怒的神色:“回大津?为什么?”美津子摇晃着脑袋,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心里在说,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嫁到传统的大户人家来,不会生孩子,这做媳妇的在这个家里是无立足之地的。一直用治疗不孕症作为借口来拖延时间,无非就是想让这一天来得慢一点。
阳介从她手里夺过酒杯酒壶,将它们放回到供品盘上。他蹲下来打开供桌下的柜子:“每天晚上你都喝酒了?”
“嗯,”美津子点点头。
“为什么呀?”阳介抓住美津子的肩膀。
“为了能够熬下去。”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阳介摇着美津子的肩膀,急切地问道。可是任凭阳介粗暴地猛摇美津子的肩膀,美津子却始终将脸扭向一边,就是一声不吭。
“你傻啦,你!”阳介的手抡到她的脸上,她一下子跌倒在牌坊下面的草丛中。
“我不该打你,原谅我。”阳介立刻蹲在美津子跟前。
美津子双手撑在地上,仰起脸,她闻到了呕吐物发出的怪味。她的手臂在发抖,酒精使她的肌肉松弛,松弛的肌肉几乎支撑不住她自身的体重。就在阳介伸手去搀扶她的时候,他突然啊地叫出了声:“你,你一直喝到吐成那样?”他看见了草丛中的呕吐物。“美津子!”阳介回过头来,铁青的脸几乎变了形。美津子忽地站起身,逃也似的往庙里跑。她双手撑在供桌上叫着:“我还是回大津去。”此刻,积攒在她体内的热量无处可去,一股脑儿地全都涌到了脸上。因此尽管手脚冰凉,可是从脖子一直到双眼就像是被火烤着一样灼热可炙。
“我得走,我早就知道。”她冲向小庙时卷起的一股小小旋风使烛光晃动了几下,陶狐居高临下地看若她,衔着布卷的嘴角在烛光中微微地翘起着,像是在嘲笑她。
“阿阳,现在你我都已经到了极限。”
作为一个传统大户的继承人,从来都是家人和亲戚们围着阳介转。在他的生涯里,事事一帆风顺,他不必为某件事去争取去挑战。这是处于阳介这样地位的人的特权,也是他们这类人的命运。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他们不会受外人的委屈,既定的人生道路也决不会遭到改变。只要不过分放荡,不惹出导致自己身败名裂的丑事来,他们毫无疑问将会有一个平稳而富足的生活。因此他们不需要去和别人竞争,也没有到社会上去锤炼一番的必要。他们所肩负的责任和义务就是继承血统和财产,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其他什么烦恼事情都不会有,阳介也就能够平静安宁地度过一生。
“这样下去,即使我们一起过,还不是重复那一套?”
“你是说看病的事?”’
背朝阳介,美津子摇了摇头:“不是,我是说我们两个已经没法在一起过了。”
阳介很吃惊:“这怎么可能?我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如果不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碰我?!”
陶狐的嘴角又往上翘了一点,它那圆滚滚的胸口涂着金色涂料,一道道突起的纹路就像是毛笔胡乱涂抹后的痕迹,在烛光中泛着暗暗的金光。
“事到如今说这些干什么,美津子?”那头传来了阳介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声。烛光摇曳,陶狐的嘴角翘得更高了。美津子紧皱着眉头眯缝起眼睛:“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这不是在看嘛。”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阳介忽然像小孩子一样口齿不清了。
美津子抓起了神镜。
“你要干什么,美津子?”
只见美津子举起神镜,阳介在她身后屏住了呼吸。神镜的一角擦过纸钱,发出咔的一声。几乎就在同时,阳介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胳膊。被阳介裹住了的美津子手里还拿着神镜,但身子却动弹不得。阳介压着她,想夺下神镜。美津子向前伸直了下颚,对着神镜狠命地咬了下去。顿时,一阵木木的疼痛从她的门牙一直扩散到鼻根。但她仍旧使出浑身的力气紧紧咬住不放。口中渐渐生出一股苦味,冻僵了的嘴唇开始豁裂。
“美津子!”阳介叫了起来。
咔嚓,神镜上传来了响声。与此同时,美津子口中流出了一股温热的东西,这东西既有盐的咸味又有铜锈味。
“你给我松口,美津子!”
啪哒一声,一团血块掉在了神镜上。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给我松口吧,美津子!”阳介的胳膊使劲地用着力,声音里带着哭腔。鲜血从美津子的嘴角流向她的下颚,然后再变成血珠子成串地滴落下来。
“反正,你是连手指都不碰我了。”听到这话,阳介的胳膊一下子就瘫软了。美津子拨开他的手,转过身来:“你是说我们还可以一起过,你真这样想的吗?”她牢牢地盯着阳介的眼睛,鲜血顺着她的下颚流到脖颈,然后再滴到毛衣上,她胸前的那一片红色正在慢慢地扩大。
“你回答呀!”她的下颚和脖子冰冷冰冷的,从嘴里流出来的热血遇到寒冷的夜气,温度就急剧下降。但从体内涌上来的热量使她觉得似乎全身都在沸腾,整个身心都被带入到极其亢奋激昂的状态之中。
阳介嗓音嘶哑:“你不用回娘家,就留在这个家里。”
“说得好听!阿阳你不是已经和我恩断义绝了吗?!”和内心极度亢奋的状态相反,美津子的声音显得很低沉。
又起风了,大山深处回响着一阵阵树木相擦的沙沙声,这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最后,它们汇集于一体,空气中就传来了震撼群山的巨响。
“你想得太多了。”
“我怎么想多了?”美津子紧盯着阳介的眼睛,“到了排卵期,你也不碰我。”她歪着头,一丝笑意爬上了她还在淌血的嘴角。
阳介半张着嘴,深深地吐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他总是这样,当别人突如其来地告诉他某件他不曾预料过的事情并且又要求他立刻采取行动的时候,他首先表露出来的总是那与生俱来的善良老实的本性,结果他就总是无法靠他自己找出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反正,你是想好了要和我分手的,所以连手指都不碰我一下。”
“怎么会呢?”阳介紧紧地抿着干燥的嘴唇。
美津子瞪大眼睛,两根眉毛用力向上挑着,头高高地昂起:“那么你说,从今往后,我们怎么一起过呢?”
“还和以前一样呀。”
“和以前一样?”系在摇铃上的布绳摇把在风中晃动,它的下摆轻轻地敲打着美津子的肩膀。
阳介挺起胸说道:“是的,什么都不会变。”
布绳摇把的下摆拍打着美津子的肩头啪哒啪哒地作响。
“要是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你可以像以前那样去做。”
阳介歪起脑袋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是说了吗?今天晚上是我的排卵日。”
阳介沉默了,垂下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