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浮沉之前世恩怨情仇（1）（1 / 1）
民国，昏暗幽静的咖啡店。
或许，时间不早不晚，店里面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客人，服务生把咖啡端给了靠窗的那一桌，然后面带微笑地离身。香气袭人，苦味入口，身穿素色旗袍的宋曼丽抬头望向沈钧。他今日穿了一套米白色中山装，一头清爽干净的短发，眉宇之间流露出的都是读书人的气质，文质彬彬却不苟言笑。
突然转门打开，传来了一阵踢跶踢跶的脚步声，那是高跟鞋踩着地面敲打出的清脆声响。宋曼丽太熟悉这种节奏了，时而明快，时而高昂，随着心情的起伏变幻着走路的姿态，步子的快慢。最终脚尖落定了正前方，她们选择靠向另一端的四人桌，优雅地坐下。
那个位置，恰好是宋曼丽的正前方，她放眼望去那一桌三个打扮洋气的女人抹着浓艳的口红，戴着珍珠项链或者翡翠耳环。一袭裁剪得体，尽显曲线的绣花绸缎质地的旗袍开了个高叉，随着腰间时不时的扭动，使得肉色丝袜紧裹的大腿隐隐约约露出了里面的浅色内裤。性感之余，又添上几分□□的嫌疑，而她们身上披了一件针织勾勒花团的毛线外套，既保暖了上身，又不妨碍到她们使劲卖弄那引以为豪的下半身。
宋曼丽像是被勾去了魂灵，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从头到脚狠狠打量了一番。她对女人们精心打扮的心思颇为欣赏，心中默默感叹着女人一旦将毕生精力投入于奢华的表相时，那么这种女人一定是最强大的！
摆放在大腿上的十指交错，她低头沉思，曾几何时也与那群高调张扬的女人们同样强大。看穿舞台之下的人情人暖一心专注于驰骋交际圈，一度活跃为百乐门的真人招牌。然而，她被眼前这个从坐下到现在始终一言不发的男人拖下了万劫不复的泥潭，终日为君牵挂，终日惶惶不安。她曾经耀如春华，如今为伊消得人憔悴。
宋曼丽放下了茶杯，若有所思。许久对方仍然没有开口，她先发制人，口气强硬地质问道：“伯母看不起我是舞女出身？”
“没有。”他缓缓抬头，认真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
忽而眼神飘移，躲躲闪闪，沈钧不再接话。
“你在乎吗？”对方明显回避问题的态度，令宋曼丽再次郑重其事地问。
“我不在乎你是舞女。”沈钧回答时声调过于平稳，几乎听不出起伏，而他不坚定的口气显得这个回答一点底气也没有。
“那为什么不能带我走？”宋曼丽一再咄咄逼人，这是她一贯的风格。从始至终，她的气势凌人都不容沈钧漠视。
“我们需要时间，彼此适应下对方的生活环境。”
“沈钧，你不要再找借口了！”宋曼丽怨愤地审视他，即便他依然避重就轻地回答问题，不顾她的感受。曼丽伸手摸到了身后携带的小手包，里面放了她全部的存款，如今家里空空荡荡只留下一只打包好了的柳编行李箱。而她的心猛然一颤，竟发觉，一切整装待发，终究抵不过沈钧的一句沉默。
他缄默，仍旧是逃避。不争取，不追求，不放手！属于沈钧的‘三不’原则。最初偶遇的沈钧，不知天高地厚般只手横拦将她堵在百乐门门口，坚定的眼神，诚恳邀她喝咖啡的勇气，瞬间化作了灰烬，消失在这间弥漫咖啡味的店里。
宋曼丽重重地吸了口气，胸口闷的慌，来不及舒张，一阵阵生疼。她清楚地知道，身体不舒服是小事，心里不舒服才是最要命的。
“你是默认了？”如今不能走的原因不在于自己，而是沈钧不愿带她逃离这个浮华都市。
“你不能逼我……”沈钧的口气里甚至带有哭腔。
这个男人怎么变了？模糊的样貌，生疏的口吻，她的视线开始失去焦点，看不透他的心思。
“怎么是我逼你？”放弃了现在的成就，放弃了百乐门头牌的地位，她拱手让贤将星光璀璨的未来赠予自己视如姐妹的宋娜。而今沈钧却口口声声说她逼他！宋曼丽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他居然荒唐地认为她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请给我们一段时间，让我们都冷静一下。”最终，他放下姿态，委屈地哀求宋曼丽。
看见一场谎言的破碎，听见一地的玻璃渣子割破了静脉，残喘以待临终的欺骗。
好一场虚伪的爱情！
“好吧！”既然如此，宋曼丽认为无须再犹豫，还是回到那个名利场比较适合她。“沈钧，今天是你选择了放手，以后请你不要再来骚扰我！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自此以后，我们魂断上海滩，即便殊途同归，也将是黄泉路上再见。
“曼丽！”
“不必了，我宋曼丽是赫赫有名的百乐门头牌，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出自名门。你沈钧是读书人，出生在书香门第，我与你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今天就划清界限，我们各自走不同的路，以后也绝不相欠。”
句句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宋曼丽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女人，所以她不会对其他人低头，尤其对她始乱终弃，玩弄她感情的男人。果断，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受到可耻的伤害，不能堕入无底的深渊。
沈钧想作解释，欲上前拉住她，偏偏她头也不回，疾步走出了大门。然后一个声音卡在了他的嗓子口，沈钧连留住她的话都赶不及说，宋曼丽早已淹没在人海中。
回到熟悉的百乐门，她闻到一股馥郁芳香的脂粉味，一个窈窕轻盈的身影朝她的方向奔来。宋娜正值碧玉年华，出落得婷婷玉立，肤如凝脂，瑰姿艳逸。不过是身处百乐门的命运，业已学会了人情世故，浮夸的表演后让宋曼丽疑惑她的年纪。
“你这么慌张地跑来，发生什么大事了？”
“姐，你听说了吗？张露露回来了！”
她？宋曼丽心中诧异，不免深吐一口云烟，熄灭了手里的半根香烟。回想张露露这个女人，以前仗着自己有靠山，常常欺负还是新人的宋曼丽和宋娜，令她深恶痛绝。“她不是跟了个金店的小开，当上了半个少奶奶吗？”
之所以说张露露是半个少奶奶，是因为那个小开家中赫然摆着正室，她顶多是个半遮半掩的姨太太。
“金店小开守着的金店原来是个空壳子，平日里吃的用的全靠祖上留下的几根金条，再加上他整天花钱如流水，挥霍过渡，家里那个原配已经怒气满腹，想不到他和张露露厮混的消息传到了原配耳朵里，她大发雷霆，跟小开大吵大闹。”
“那又如何？”宋曼丽不屑地说。这种有钱人家外面包二太太、三太太的事情多了去了，听来都不是大新闻。“上海滩的公子哥、小开哪个不是在外面沾花惹草，到处留情。这类花边消息不足为奇！”
“想不到原配还挺有心计的，把家里留下的值钱玩意全部藏了起来。小开越是对她凶，她越是不服软，最后拿她没办法，只得好声好气地求她。”宋娜说得有声有色，好像她当时在场，把人家夫妻吵架夺家产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男人哪，就是贱骨头，对他们好，他们就肆无忌惮。原配发话了，叫他把张露露赶出去，从此一刀两断不再往来，不然就携带全部家产离开他！小开听了，马上就答应。但那原配还是要他承诺，签下了一张协议书，听说是这辈子胆敢有二心娶二房，就要他自废命根子。”
说完，一脸浓妆的宋娜咯咯发笑，花枝乱颤的模样。
“再笑，再笑脸上的粉都掉下来了！”宋曼丽斜眼看她，冷淡地说。
宋娜赶紧收住了笑声，不过脸上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一时半会散不开，想起这事是为她们出了口恶气，那股爽快劲让宋娜心中舒坦得很。
“曼丽姐！我笑她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谁叫她过去那么得意！总是欺负我们俩，你还记得那时候她怎么折磨我们了，大冬天叫我们起早去搬煤球，晚上又不让我们睡觉，说起来居然是为了夜半防贼。”
诸如这些恶劣的整人伎俩，宋娜恨不得拔了张露露的皮。在百乐门，资历高、名气响的舞女对没有地位的新人怎么使唤，就算故意陷害她们，姆妈也不会管。
“你看，姆妈每次看到我们受欺负，也不吱声，完全不关心我们死活。”宋娜很小就知道，除了宋曼丽，没人当她是个人，同样需要有人疼。所以她自己改了名，跟了曼丽的姓，并结拜为姐妹。
“姆妈是怕得罪了头牌舞女！”
“她是怕得罪了人家背后的靠山，摆明是仰仗那群达官贵人！”宋娜不屑地骂道。“反正我们是姆妈从爹娘手里买来的，养大了给她赚钱，说到底我们在姆妈心里什么都不是。”
“知道就行了，别太在意。”越是对此耿耿于怀，越是纠结于此，到头来痛苦的还是自己。随后，宋曼丽郑重其事地劝诫她。“所以我很早就告诉过你，好好学本事，以后要让自己过得好！”
宋娜嗯了一声，认真听从她的教导。
“不过，你确实学会了。”宋曼丽心头一愣，以后百乐门的天下就是宋娜的了。
“那还不是曼丽姐的功劳！”知恩莫忘报，宋娜怎么能忘记她的大恩人。“以后百乐门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军奋斗，其实我挺害怕的。”
“不用怕，我打算留下来了。”宋曼丽悲伤地说出了她最不愿意说的话。
宋娜以为她是为了自己刚才说的孤单，而决意留下陪自己，于是赶紧向她解释：“曼丽姐，你千万别为了我留下来，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百乐门，而且你也找到了待你真心实意好的男人。怎么能为了我还要困在这里？姆妈那边，我会替你去说。”
“不是你的原因。”内心的伤疤又被无情地掀开。
看她脸色苍白，神情黯淡，宋娜才意识到自己太过于沉浸在张露露这回栽跟头的爆料事件中，完全欢乐得忘乎所以。所以没有发觉宋曼丽整个人陷入了阴霾中，脸上愁云密布好似心事重重，而对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丝毫不感兴趣。
“曼丽姐，发生什么事了？”宋娜非常担心她的状态，生怕她会生出不好的念头。
“我打算重新回到百乐门！”宋曼丽把目光转向她，露出了抱歉的微笑。“可能会延误你做上头牌的日子！”
“曼丽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宋娜有些生气地说道。“无论是姐姐做头牌，还是轮到我，其实都一样。我们当初为什么争取做头牌，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欺负我们，自从姐姐你做了头牌舞女，便带着我过上了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没有人会给我们脸色看，也没有人敢随便指使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不会在深更半夜刁难我们不让我们睡觉。曼丽姐，我不是为了那个光环才对你说我想做头牌，我是为了以后能像姐姐保护我一样，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有能力地帮你。”
“宋娜！”
“曼丽姐，如果你以为我是为了金钱、权利和名声，所以窥视那个头牌的位置。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得到幸福了，我攒够赎回自己的钱，一定会回到乡下平静地过下半辈子。”
宋曼丽听到宋娜发自肺腑的心里话，回想起沈钧的背信弃义，顿时感到姐妹情谊与男女之情的天差地别。到最后，留在自己身边的永远是她这个同甘共苦的妹妹，顷刻间宋曼丽伤心落泪，拥抱住宋娜放声大哭。
后来，她们俩再次华丽丽地登上了百乐门的舞台，唱着流行的歌曲，跳着不同节奏的舞步。妖娆的身姿，摇曳在舞池中心翩翩起舞，宋曼丽差点忘记了自己曾经被爱昏了头，奋不顾身地为一个名叫沈钧的男人付出一片赤诚。
爱得越深，伤得更重。
宋曼丽麻痹了自己的感情，不相信世上的男人，不幻想再有一段真挚的感情。她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靠着一点点清醒叫了黄包车回家，一旦到了家她便一头摔倒在床上。一睡睡到日中，起来后褪去一脸疲惫，收起昨夜的伤痛她浓妆艳裹踏进百乐门这扇囚禁自己的大门，重复每天的工作。
生活若是被一个小插曲无情地打乱，想要回到原来生活的轨迹，宋曼丽知道这需要一些时间。清理那些残留的碎片，不让自己再度划伤，只有为自己全副武装，穿上一身坚硬的铠甲，才能挡住口含蜜语腹藏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