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０４·小韦先生（1 / 1）
清嘉晕着头，跟着他那个人从树影里穿过，来到一座房子前。门是开着的，里面迎出来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那人轻搂一下老太太的瘦肩，“美女，今天还好吗？”
“不错。”美女老太太站在门廊里，笑微微看着他们，“请进吧。”
地上铺着米色的地毯，但是大家不脱鞋。老太太自己穿双黑色低跟皮鞋。清嘉对这家主人立即有了几分好感。她最不喜欢到别人家里做客先脱鞋，本来穿得漂漂亮亮的，脚上弄一双不着调的拖鞋，什么风格气质都要打折扣。这样肯自己多吸几次尘而顾全客人风度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不过，现在她重新迷惑了，这是谁人的家？她又为什么被带到这儿来？
从某扇门里走出来个老先生，也是一头白发，却是灰中带白，他手里拿着本书，看到来人，摘下眼镜问：“小韦先生，你今天只是要吃饭的，还是做饭的？”
“吃饭。”被称作小韦先生的那人答。
“那这位姑娘？”老先生端详着清嘉。
“这位姑娘来做饭的。”
现在什么情况？清嘉环视四周，老先生穿着唐装，颇有些仙风道骨，老太太是一身紫色旗袍，外罩藕荷色的毛衣开衫，高贵雅洁。屋子里的陈设也都是古色古香。清嘉有种时空交错之感。
她向来有老人缘，自己明了这点，所以并不胆怯，大方地笑着发问：“现在我是穿越了吗？难道还穿成了个烧火丫鬟？”
那三人被逗笑了。老先生是哈哈爽朗地笑，老太太抿着嘴不露齿。至于那个人，只是哼哼两声，食指一点，让清嘉看墙上。
清嘉抬眼看到墙上一个现代家伙，电子钟。她走近几步，眯着眼看清钟上显示的日期是本年本月本日。
清嘉以手抚胸，作松气状：“还好，我还是我自己。”她有这样一个毛病，看见可亲的老人和可爱的孩子都会立时变得活泼有余，庄重不足。
老先生笑毕道：“我们已经吃了些稀饭了，不过不介意再吃一顿这丫环烧的。”
“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做饭？”清嘉转头问那绑她来此的人。
“惩罚。”他干脆地答。
“凭什么？”
“你上错我的车，做错事就应该得到惩罚。”
“你应该告诉我这不是出租车呀，干嘛不言不语就开车，开车也罢了，干嘛拉我到这不相干的地方来。”清嘉对一旁那两位好奇研究她的老人笑笑，意思是我对你们没有意见。
“当你一脚踏上不该上的车，事情就回不去了。记住，错误一旦犯下往往是来不及更正的，得承担后果。今天让你记得这教训。”
说得，倒是有那么一点道理。不过这人，也太莫名其妙，就为了给她上一堂课，把她弄来这里？她又不是他的谁。可能的解释是，他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了，想做最后一次善事来超度自己。
“姑娘会做菜吗？”那年轻时定然是绝色美人如今依旧美丽风华的老太太笑咪咪问。
“说实话，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事就是做菜。讨厌油烟味儿。”清嘉一脸无辜地说。
“你从来没做过饭吗，丫鬟？”老先生问。
“做啊，我负责喂我自己的，不过不管什么菜，我都用水煮的。你们吃不下去的。”清嘉可以认可那人做错事要接受惩罚的理论，但是做饭，还是算了吧。就算是用水煮，她今晚也没有心情。
那人却不打算放过她，他很绅士姿态地向她伸出手：“厨房在那边，请吧。”
清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乖乖地跟着他往厨房走。
厨房是中西合璧。桌椅仍然是传统中式，厨具则是全现代化，有清嘉最善用的微波炉和烤箱。厨房的一道门通向一个玻璃房，透过玻璃屋顶能看到天上的一弯月亮。
清嘉有几份激动：“哇，这正是我梦想中的厨房。你知道我人生有一个梦想吗，那就是等我老了的时候，有这样一个老大的厨房，我会在这儿摆一个书架，这儿，这儿放一张摇椅，我就一边等着我锅里的东西慢慢煮，或者烤箱里的东西慢慢烤，一边躺在我的摇椅上看我喜欢的书。”
小韦先生看着在厨房里指指点点规划老景的清嘉，愣了一下，他轻咳一声：“对不起，先打破下你的梦想。第一，你还没老，第二，今天没有慢慢煮或慢慢烤，也不能看书。”
其实何须他来打击她，清嘉说完那些话后已经意识到她人生的又一理想无法实现了。等她老了？现在可以不必等了，三四个月后就看不见了，她怎么在老时边煮饭边躺在摇椅上看书呢，摸盲文吧？忽然就收了笑脸。
小韦先生注意到那脸上表情的突然变化，但是他会坚持自己的方式。他让清嘉打开冰箱。
冰箱里非常整齐，其中一层上面，绿油油的蔬菜一颗颗立着。清嘉感到奇怪：“咦，你们家菜怎么是竖着放的？”
小韦先生手撑冰箱门，认真地说：“蔬菜这样立着，它们会有还在地里面长着的感觉，这样它们就不会自暴自弃地任自己腐败，会精神奕奕地保持新鲜。”
清嘉咯咯笑起来，她敲着那一层的冰箱隔板：“真的？那干脆弄些泥来铺在这上面怎么样？”
“你可以试试，记得浇水施肥。”小韦讥讽地，随即下命令：“冰箱里这些东西，你看着办吧。先想好做哪几道菜，允许你先备齐两道菜的食材和配料，其余要边烧边准备。”
“为什么？”
“这样你才能手忙脚乱，没有一分一秒的时间去想不该想的问题。”
“我是问为什么我要站在这儿听从你的命令。”
“你已经站在这儿了不是吗？有选择吗？”他俯首盯视她。
两人站在冰箱前，相距不过二三十公分，清嘉被他盯得透不过气来。
那双专注看着她的眸子，使她联想到猫的眼睛，幽蓝灵异，好像能看穿与他对视的人。这样的眼睛让清嘉心怯，就像她每次与猫相遇时一样，忍不住去寻找与它们的对视，一旦遭遇，又赶快回避。
清嘉垂下眼皮，喃喃说一句：“这是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今天我会帮你，以后你自己慢慢实践。”
为什么我要实践这个？为什么我要做自己讨厌的事？她想大声反抗，但是那人的声音和姿态都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听从他的魔力。
一小时半后。花梨木雕花桌上摆满色泽诱人的菜式，这家人用的碗盘也是古雅的。清嘉还不明白那人与此家是什么关系，他们叫他小韦先生，他喊老头熊先生，称老太太美女。不过，他应该跟他们非常熟悉，身上儒雅的那部分也许就是从这里浸染来的。
清嘉先致辞，感谢两位老人的招待。她称老太太美女奶奶，再称老先生“熊爷爷”时，众人都笑了。
她不解，问小韦先生：“你不是叫他熊先生么？”
小韦先生莞尔：“熊先生不姓熊。”
还是老太太跟她解释：“他被人家称作国宝，自己戏称是熊猫，我们就唤他熊先生。”
嗬，原来有这样的典故。清嘉笑着向老先生举杯：“那我还叫你雄爷爷，是英雄的雄，美女奶奶当配英雄爷爷。”
大家说这个字好，很开心地开动了筷子。清嘉看着兴致勃勃的两位老人，成就感油然而生。她从来不知道在自己最讨厌的事里还能找到这样的成就感。她骄傲地说：“怎样，不错吧？全是我做的！”
小韦先生泼过来一盆冷水：“是你做的吗？确定吗？”
“当然是我亲手做的。”清嘉重重强调“亲手”两个字。“你嘴巴碰到锅铲了？你嘴巴加水了？拨动几下，你就用嘴说说，啊，究竟拨三下还是四下，拨动的力度大小，是靠偶的手来掌握的。加一点水，那一点到底是多少，那也是偶来拿捏的。味道好坏的关键就在这拿捏之间，乃明白不明白？”
“明白明白。”老先生和美女频频点头。厨房里到底上演了怎样的故事，他们刚才可看得一清二楚。这姑娘，真是上错了车被拉到这儿来的么？那大概是天意。
好欢喜乐和的一夜。清嘉都忘了她原本是准备在家里一个人煮泪流满面的呢。
小韦先生送清嘉到柳辰路，已近午夜。街道上已然阑珊，街角卖夜宵的摊子上坐着的客人也是零零星星。
清嘉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你不像明天要死的人啊。”
“彼此彼此，你也没有得艾滋病。”小韦瞥一眼副驾上的清嘉，继续优雅地开车。
原来这人打一开始就识破了她的急中生骗呵。亏她还有五分相信他的谎言，还生过要好好开导他的念头，甚至还想过要以自己的人生不幸作为教材来加强说服力，还准备送他一句丘吉尔的话——永不永不永不放弃！
想想自己大喊“我有艾滋病”那段，真弱智。
清嘉偷眼去看身旁的人，他的长腿优美地弯曲着，驾车的姿势轻松而潇洒，给人十分的安全感。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白皙修长，看上去柔软却有力量。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视线再往上移到他的脸上，挺拔的鼻子和刚毅的下巴线条将他的侧面画出一个完美的轮廓。目光里充满自信，紧闭的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本来就生得精致，夜色又给那张脸添了一份柔和，他看上去便漂亮得有点过分。哎，这样美丽的面孔，和其他一切美好的东西一样，她都欣赏不了多久了。
她想得出神，没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已经在他的脸上凝结了，直到小韦先生问：“还没看够吗？”
清嘉回过神来，也不尴尬，笑吟吟说：“这样美丽的脸，趁我还看得见，要多看一眼。”
他自然以为她指的是两人今夜相逢明日陌路，因此只淡淡说：“回家对镜看你自己就可以。”
这是间接赞她也长得好看吧？她心中欢喜。
她租住的地方，是栋老洋楼改建的公寓，很久以前这里曾是座女子中学。其实这里离公司有点远，但清嘉喜欢这里，她总是偏爱旧东西。
车子停在她住的楼前，清嘉一时竟有点舍不得下车。
这一夜的快乐得来那么意外，真怕这一下车，那所有的欢喜就这样留在了车里，又被这个人带回去了。
好像没有理由再留在车里了吧。清嘉下车前道谢：“谢谢你，今晚过得真的很愉快。”
小韦先生过来帮她拉开车门，他调侃地说：“现在回家不用再煮泪流满面了吧？”
清嘉知道他听见了自己跟梅湄说的话，豪气地一摆手：“不用了，已经很饱了。”
小韦先生的两只夜明珠在黑暗里微笑：“下次心情不爽时也可以试试下厨做菜。这是比煮泪面更好的办法。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样做一桌菜。因为做菜时你什么别的都不能想，就算天崩地裂，也得想着先把火灭了。”
清嘉当然明白了他今晚绑架她的真正目的，她由衷地再声道谢：“谢谢你的良苦用心，现在我没事了。”
“那就好，你其实还算个不笨的徒弟。”他挥手，示意她进去。
清嘉说了再见，走了几步，忽然又倒回来。
小韦先生已经坐回驾驶座了，看见她过来，摇下窗户，用眼睛问她什么事？
清嘉弯腰对着窗里问：“我还是很好奇，我知道你是帮我，可是，你我素昧平生，为什么要帮我？”
“问你自己为什么没头没脑上了我的车！”小韦似乎有些恼了，没再看清嘉一眼，关上车窗，绝尘而去。
问我自己哦，那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