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心魇·缘尽(上)(1 / 1)
光葵四十年。
尘世某处,心魇之地。
在那筋疲力竭耗尽全力,仍旧难以抑制周围世界坍圮的那一刻,他脑海中忽然浮现的只有一个名字,那个最恰当的名字,唯一能寄希望于其上的名字!所有他能理解的都无法帮他了,可他却知道,那个他不能理解的人,能够理解这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疯狂而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努力张开口,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炼青葵——!!”
坠落……坠落……崩坏……周围的一切……世界……
他不该只身而来的,他不该试图一个人解决这个问题。可是,这种事,难道能交给属下去做吗?
报纸就放在他的办公桌面上,用塑料套封装起来,就像一期杂志。他撕开套封,打开那张戾气缭绕的报纸,仅仅扫视了一眼那占据整版的废墟照片,就在刹那间感觉世界旋转起来……
最后一个念头是,他不应该这么鲁莽地打开这张报纸的。
可这……本来只是,而且应该只是一张报纸的。
“我在!”清脆的断喝,他的眼前忽然闪过几道暗黑的阴影。坠落忽而止住,崩毁的一切似乎奇迹般地慢了下来……
“谭序!谭序!”忽而感到一只手有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冰冰凉凉的,然而却是一种让人非常安心的温度……这种感觉,谁也模仿不来——只有她,是她!这个人真的能来!
“醒醒,你没事的!”急促却沉稳的声音,“放心,我已经带你出来了!”
出……出来了?
山崩地裂的惊慌与恐惧……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他失控了,让自己绝望恐惧,疯一般地躲避嘶吼……
费劲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手心传来的踏实感让他稍稍睁开了眼睛……那么多年来,未曾有过的释放与崩溃……他歇斯底里地大哭哀嚎,她不动,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用力。
他……他也有极限么?他的终点……将止步在这里?他前所未有地绝望与无力。
“是人都有局限。”她轻轻地说,轻易看穿了他的所惧,毫无谴责之意,“谭先生,不要怕。”
……是人……都有局限?这句话,好熟悉。很多年前,她曾说过。
“我……我……对不起……叫你来……”他忽然模糊地感觉过意不去,含混地语无伦次。
“世界上能叫来我的活人可不多。”她淡淡地说,他忽然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她响应他的呼唤,是因为他是他,而不是随便什么人叫,她都会来的!
自然啦,是所有的死人都能把她叫来,那是因为她是督道,可他……是因为在她心里,他的分量还是不同。虽然他们之间仅有的接触仅限于工作,他不太懂。
“我喜欢真实的人。”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忽然伸手,轻轻拂过他的额头,缓缓抚了一下他的头发。“不要怕。我在这里。”
……突然的奇妙的感觉。她本应不妥的语言与动作,在此时此地的他心里感觉,那么自然,那么令人安心,充满温柔的抚慰。那么像……一位母亲。
“我……”他话未出口,再度失声,掩面而泣……
“不要怕。”她一遍一遍,静静重复。
很慢很慢地,他真的觉得自己慢慢地镇静了下来。
然而一开口,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
“没关系,我是督道,而且,我是生灵的母亲。”她的意思应该是说,她也是她孩子的母亲吧?可是她的话……他宁愿理解成她是世界的母亲。她多像啊。
她拍拍他的肩膀,扶他坐起。“世事少有绝对,是人都有局限。”
他颓颓地坐着,看着非常不像他。然而,那是真实的他,是他。“我……记得当时你说的是‘极限’。”
“你记得我说过这话?”她掠过一丝惊喜,显然是没想到她的话也值得被他那样的人物记住那么多年。“哦……可是‘极限’,何尝又不是‘局限’的一种呢?”她笑笑,“对吧?”
他忽然觉得无比疲倦,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青葵看出了他的心思,敏捷地说:“累了躺下吧。”
他眼里掠过惊讶,惊讶于她怎么看出来的,更惊讶于她怎么会说出来。然而他没有表达出来,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似乎是得到了允诺,他真的闭上眼缓缓往后倒去,不管身后是一大片的碎砖瓦砾,刚才便在挣扎中被硌得全身疼痛。太累了。
倒地的那一瞬间,他迟钝的脑子里仍旧感到一丝不妥。不痛,竟然没有刚才那种不适的硌人感觉?仔细想想,才意识到原来就在自己的脑袋触地的一刻,她将自己的手垫在了他的脑袋下面!
“青葵!”他吃力地惊叫起来,然而刚才已经放松下来,放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没有力气再抬起头来了。
“放松,别动。”她轻轻地说着,柔柔地下令。“放松脖子,头会感觉没有那么胀。”
“听话。放轻松,安静地休息……我会托着你……”
他睁开眼望着她,直直望进她深灰色的瞳孔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感流进他的心里,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放心与踏实……莫名其妙地,止住的眼泪再度流淌不止。
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忘记了过意不去,只是充满依赖地枕在她的手上,一手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好安全。世间万物,再也伤不了他了,她是世界的神灵。
隐隐约约的钟声……叮咚叮咚的,轻快而空明,仿佛自世界深处传来……涤静人的灵魂,安镇人的心魄……
“青葵,你听到了吗?钟声。”他带着几分惊讶的欣喜,轻轻地问。
“钟声?哦。”青葵笑了,“你听到了?那是我的铃……我的铃在跟你说话。……听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身下渐渐地感觉不到凹凸的废墟,似乎睡在柔软的沙地上,好柔软……好舒服……真是一种奇异的错觉,他倒是怀疑自己出问题了,是病了么?能把粗粝的废墟睡出沙地的感觉……
他应该是皱了皱眉,突然,他听见她似乎带着微笑的声音:“不是错觉。”
什么?不是错觉?!她难道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你身子底下的石头……都被我的铃粉碎成粉末了。不是错觉。”
碾成……粉末?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可他不诧异,至多有一点点惊奇……她能做到什么,都不奇怪。
他疲惫地睁了睁眼,费力地侧脸望了望地……真的,以他为中心的所有的沙砾,都碎成了均匀的齑粉!
“青葵……”他含混地喊了她一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她。
“嗯。”她平静地答应一句,似乎是安慰。“没事的。”
没事的……这一刻起,他真的开始有点相信。
“睡吧。”
“我……我……”他的心力恢复了一些些,努力试图说点什么。他奋力蜷起身子,侧着缩成一团,额头抵着她的膝盖。他有动的欲望了,一点点。她伸手抚了抚他的头,他眯上眼睛。她微微笑了。
“没事的,我守着你。多久,多久都没关系。”
“我……”
她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让他停下了破碎的话语。
因为你需要我,所以我一定会守着你。因为我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也想有人陪着我呀……在我最脆弱最需要的时候。天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当你需要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在自己身边,不顾一切,多久多久都会在,多久多久都不离开。
“那个只是你心中的梦魇而已。它成为现实只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一种注定。它不是真的,但它却可以摧毁你。其实,根本不必去看那种可能性,你找上它,它就会缠上你。”
“好可怕……忘不掉……”他挣扎着说,召唤她来时的那种绝望无力又如汹涌的潮水般涌上心头。
“是很可怕。”她的口吻很确定,“可是也不必忘掉。记住就记住,好可怕就好可怕。你接受这两件事情,它就再也别想伤害你。”
世界似乎刹那间划过一道闪电,他忽然坠入深沉的思索。眼前似乎被那一闪而过的闪电照亮。似灵光一现,又似忽然顿悟。
“青葵……”他虚弱不堪地说,“……谢谢你。”
“不谢。”
“不!真的谢谢你……谢谢你来。”
“真的不谢。是有人派我来的,而且我愿意来——别再说谢,你再说谢就太不该了!”
他虚弱地笑,一时没转过弯来,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她脑袋一偏,眨巴眨巴眼睛,微微笑,“好吧,这句我收下了。”
“……带我走。”疲惫不堪地,他将脸贴在沙地上,“哪儿都行……走……”
“好的。”她令人安心地说,“我带你走,交给我吧,你闭上眼睛,好好休息就行了。”
她不告诉他要去哪里,只是握着他的手,摇动黑铃……甜美的铃声荡漾开来。
他终于彻底放松,陷入半梦半醒的迷糊中……
迷糊中,他觉得自己安稳地平躺在了一张宽阔柔软的大床上,令人不适的衣服被整理得柔顺干净而服帖,浑身的冰凉渐渐被温暖驱散,耳边刺耳的轰鸣渐渐弱下去,被轻声的铃声所取代。领带被解下,手表拿开,鞋子被移走,袜子脱下,手脚伸开,再没有压迫感,松弛仿佛漂浮。面颊、额头,手掌,脖颈,都被温水擦拭干净……自己好像一个虚弱的小孩子,正在被母亲温柔细心地照料,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害怕,什么也不用想,因为母亲是无条件爱他的,永远都不会抛弃他……松软的薄被笼罩住他的全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恍惚中,他的鼻子酸了,泪水一滴滴缓缓滑下……那不是母亲,那是青葵……他提醒自己,终究陷入了无梦的安稳沉睡。
真像个小孩子。
但不论长得多大,每个人都有脆弱得像个孩子的时候,需要耐心,需要别人的守护。
作为督道,她并不介意守护任何一个需要她的人。
她在帮助别人的时候,通常都让人闹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所允许的亲密程度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那条界限……不是亲人之间的,不是朋友之间的,更不是陌生人之间的……那种看似没有界限的关系,只能说,是,督道和她所帮助的人。
青葵是被派来的,但派她来的人只吩咐她救出谭序,并没有叫她照顾他,或是要求她留下,只是,当曦光初窥,她却仍然在。
晨光洒进来的时候,他没有醒,她坐在他的床边,翻看一本烫金封面,厚如百科全书的《边协年鉴》。渊告诉青葵,这本年鉴原本摊开平铺在他的床上,昨晚她将他带过来的时候被渊弄开了。
她无意乱动他的东西,但总不能由着这本书摊开趴在地板上。
他蜷着身子睡在她旁边,无意识地侧身向她。她翘着腿放松地坐在床头附近,此时从年鉴上抬起眼,望了望沉睡的谭序。他把自己全身都缠在了被子里。她皱皱眉头,拉了拉他蒙住头的被子,直到露出他的脸来。
她又打量了他片刻。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昨晚……
但是……青葵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纯粹是很普通的一个动作,青葵不能用法术已经很多年了——有点烫。他发烧了。不是说大男人就不能生病,并且,他也不再那样年轻了。
渊此刻不在青葵身边,青葵在灵识中喊他:渊!方便回来一下吗?
方便。渊没有几秒钟便出现在青葵肩头,是渡鸦的摸样。
——渊你帮我看看他怎么了,我发现他在发烧。
渊扑扇着翅膀落在他的脸边,偏着头打量了他片刻,用翅膀尖扫过他的脸颊。
片刻后渊像人一样地摇摇头。妈妈,他没事,只是昨晚的冲击对他来说太强烈了,他大概还会烧一两天的。
青葵迟疑地问:你不帮他治好吗?
渊坚定地摇头:不。这种发泄方式不能压制,轻轻地烧一阵子会更好,发泄完了就没事了。
“……青葵。”她听见他用含混的声音叫她。她把年鉴放在他的床头柜上,侧过身:“醒啦。”
他疲倦地小幅度点点头,瞥了一眼那本年鉴,挤出一丝苦笑,“好累啊,全身都要散架了一样。”
“累就呆在床上,别动。”她笑眯眯地望着他。他会苦笑了,说明他已经好些了。
“几点了?”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一阵头晕目眩,身子往旁边一歪,青葵连忙扶住他,让他倚着枕头靠在床上。
“管他几点了,你今天休息。”她给他拉好被子,递过一杯温水,见他听了她的话欲言又止,她紧接着补上一句:“休息!印川分组又不是没了你就不能运转,别那么工作狂。”
他端着杯子乖乖地喝了几口水,没说话,只是用眼睛偷瞟她,然后越过她去偷瞟他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不知有意无意,青葵动了动,刚好挡住他的视线。他抬起眼,正对上她微笑的眼睛。
“快十一点了。”她终于告诉他时间,让他大吃一惊:“十一点?!哪个十一点?”
“就是,第二天的十一点。”她知道他肯定是想到这个时间了。“是啊,所以说,放轻松啦。大半天都过了。”她笑笑,接过他手里的空杯,“我给你们那里打了个电话,说你病了,请假。”
他显得很吃惊。他们部里按说没有一个认识她,她这么说他病了不去上班,他们那边居然没有怀疑?
她显然知道他在疑惑什么,接着又说:“我打去的地方是你们的省分部。至于我怎么让他们相信我的,你就别管了。”
而事实是,她直接打电话给了省分部的部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任部长。辞凉。
“唉……”他相信她真的摆得平任何事件,迫不及待地放松了下来……他还是很累,身心俱疲。不知不觉地又往下滑了几寸。
“饿吗?外面有稀饭还有豆浆油条菜包肉包,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端进来。”
他愣愣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说:“我想吃稀饭。”
“好。”她款款而出,他这才发现她全身上下只披着一件睡袍,赤着脚。还没回过神来,她又回来了——双手端着一张可折叠的小桌子,端到他身边往床上轻轻一放。上面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还有几小碟配菜。
“噢!”他不由得惊奇,“这张桌子你从哪找到的?我没见它很久了!”
“那是你很久没回家了吧,工作狂!”她嗔道。谭序的孩子大了,和他的妻子住在另一个城市,他很少回自己在这个城市的家,时常在部里凑合。“那些油条什么的都是我叫的外卖,偏偏这粥是我刚才做的……”她挠挠头,“手艺退步了,不过肯定干净卫生。”
虽然发着烧头晕晕的没什么胃口,但他实在是饿坏了,还是埋头将青葵端来的东西都一扫而空。无意中一瞥,忽见青葵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望着他,他顿时感觉自己脸一热……但却疑惑,为啥受她的照顾的感觉会那么自然呢?没有丝毫尴尬……虽然他觉得自己脸红了。
……他装作埋头吃饭。
“还要吗?还有半碗。”她看了看他的空碗。
他不好意思说话,点头。她便又给他盛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吃完。“好吃么?真给面子哦。”
“好吃!”他毫不犹豫地说,欣赏着她让他赞了一句后的开心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