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永守(1 / 1)
光葵二十九年。
暮冬初春。
“好好走,抬起头,多晒晒太阳,什么都伤不了你。”她笃定地说着,伸手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知道他烧得糊涂了,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谁,她淡淡地一笑,“江叔叔……嗯,我跟辞凉一样叫你澄叔好了,澄叔,我是炼青葵。”
病床上,江澄波虚弱地望着她,一动不能动,眼睛里没有多少神采。
他其实一开始就觉得她是炼青葵,只是他知道自己病得迷糊,一直昏昏沉沉,也不知是否为幻觉,没法确定。但怎么会是她?她怎么进来的?很奇怪。
许多年了吧?自从她的任务完成,不再与他们边协合作之后。也有许久没有见到过她了。这些年……她甚至在普通人的世界里都甚有声望,怎么她……还记得自己么?她怎么会来的?
模模糊糊地想起她曾经的诡异身份,怀疑是不是自己要死了,但却奇异地并未感到太多不安。他想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却问不出来,努力挣扎着想伸手拔掉口中的管子,却一点都动不了。
她笑了笑,伸手按按他的手。“乖,别动哦。澄叔你是想问,我怎么会在这里吗?”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指,“你受伤了嘛。你给过我恩情。”
曾经帮过那个叫青葵的小孩子的人,我都会以报答致谢,直到你们此生终了,不管你们知不知道。我也不管那是否违反世间的任何法则,只要我的所做不伤害无辜者。因为……如果不遇见你们,我不知道我其实也有幸运的时候;我不会懂得何谓感恩;我也不会想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我的错,并不是为了我已经不记得的错误而惩罚我;我不会发现,其实我还是很喜欢活着的。报答并不是偿还。你们所做的无法偿还,即使你们也许不明白,但即使是我做十倍二十倍,在我的心里,这都远远不及你们为我做的一件小事。
因为你们帮助的那个青葵,还是一个孱弱的孩子。
“放心啦,你不会死的,别乱动,过后就没事了。乖乖休息,不会有后遗症的,放心,啊。感觉太难受的时候就睡觉哦,睡过去就没关系了。”
她的抚摸居然让他觉得安心而舒服,来自她的安慰与保证,真的让人很安心。莫名地。
他费力地凝视着她,刚刚她居然洞悉了他的迷惑,他还想问别的问题,没办法说话,只好努力地希望通过凝视转达给她,直到那样的凝视让他脑袋闷痛,恶心欲呕,全身难受,他的视线一直模糊不清,这也让他没有注意到她一身条纹蓝衣,跟他一样。
他想问,她怎么会知道要来的?
“我住楼上家庭病房,碰巧知道你在这里。” 她笑笑,“好了,我要上楼给我的孩子喂奶了,反正也得赶紧回去,偷跑太多次,我可不想被抓住。”她的面色雪白,但眼神却有着孩童的顽皮,她最后摸摸他的头,像是抚摸一个孩子,很轻很轻。
“你安心休养,不要怕。我会再来看你的。”拍拍他的手,她吃力而迟缓地站起身来,挤开了折叠椅,又把椅子叠好,拿着它,拖着脚步慢慢地走出去,末了,她回过头来,向他温和地笑笑,“睡吧,你会好起来的。很快,相信我,我保证。”
在她身后,他力已耗尽,朦胧中听见轻快悦耳的铃铛声,迷迷糊糊地再度陷入昏迷,但心里却莫名地安心宁静,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安静的梦。病房里安静得只有仪器发出轻微的响声,帮着他坚持下去。
江澄波的事故其实是个预料之中的偶然。他是在替边协试验新研发的行车设备时发生事故的,试验新设备的时候可能会有各种意外,他自己早有心理准备,虽说他作为试验员,只是仅仅需要试验这一次而已。
江澄波早已不属印川边协,他目前供职于印川所属的省分部,他所试验的设备是总部领队研发的,但研发生产基地在丽丹荆涯一带,便暂时在荆涯借印川边协的地方办公。所以在他出事之后,反而是以往的老同事谭序经常来探望。谭序拒绝一切升迁调职,一直留在印川守着他的分组,即使当初的几乎所有的组员都已经不在他的组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从谭序那里问出了真实的为什么,但并不包括江澄波。
自从他情况好到足够转入普通病房,除了家人之外,来的最多的就是谭序了,谭序的探望不是作为组长的,而是作为朋友的,他来过很多次了。尽管他有时候不能待太久,但最多每隔一两天,他都会来,有时陪他说说话,遇见他睡了,他也会坐一会儿再走。
江澄波模糊地记得,在他情况很严重的时候,青葵似乎来探望过。但他觉得不可能,常理上不可能,所以一直没有对谭序提起,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知道谭序一定还记得青葵这个人。周围的人,除了谭序之外,他也没人能够讨论了。
所以,在那天的最后,江澄波迷惑地提了一句:“之前……那个炼青葵好像来过。”
本来,谭序不太经意地搬了个椅子坐在他的床头边,与他一起面朝着同一个方向,陪他说话消磨时间。
本来谭序不太经意,忽然他手一动,讶异而困惑,“谁呀你说?”
“就是……你还记得好些年前,我还在你组里的时候,我们边协请过的一个顾问吗?她叫炼青葵。”
“唉呀,炼顾问我当然记得!”谭序急忙挥挥手,有点不耐烦的样子,他明显不是在表达疑问,而是在表达吃惊嘛!“你说什么,她来过?她来过是什么意思?”
江澄波更为迟疑,“之前……我比较严重的时候,似乎在我房间里看到她,她还跟我说话……我不太记得她具体说什么了。”
“之前?!”谭序没有忘记这里是医院,没有大叫出来,反而压低声音,“可是,之前你在……”他努力找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之前你在重症监护,她不可能去探视的——”
“所以我比较困惑啊。”江澄波也点点头,谭序也许把他当成神志不清了他也很能理解。
“而且她在很多年前,那些神奇的力量就已经丧失了,是另一位督道亲口告知的,而且后来辞凉也证实了,辞凉的伯伯,徐百夫老师也见过她,徐老师也证实了的。”谭序依然很委婉地说。
“嗯……”江澄波又点点头,不过没再说什么。
忽然谭序又发问了。即使已经被自己人证实,但他还是很难相信青葵的神奇会就此失去……他还是觉得在她身后,总还是可能会有奇迹。况且……江澄波自己不太知道自己伤势令人绝望的程度,他谭序可是知道的。
“不过她大概说什么了?”
“她说……她也没说什么,好像是叫我不要怕,好好休息什么的。然后就走了。”江澄波慢慢地说着,不过没有说出他似乎还感觉到她那令人安心踏实的抚摸。“对了,她好像还让我放心,说我不会死。”
“是吗!”谭序说。这些话……倒满像是青葵会说出来的。
江澄波垂眼思索了一阵,忽然又抬起头说:“对了!她最后好像说她……要上楼给孩子喂奶——她似乎说自己有个孩子!对了——她好像说她住在我楼上的家庭病房!”江澄波最后提高了声调,忍不住有些激动,“谭序,这里有家庭病房吗?”
“有!可是在楼下啊!”谭序脱口而出,这点他还是知道的,可是他马上又倒吸了一口气,可惜他的话还没说,被江澄波抢了去:“可是对当时的我来说,确实是在楼上!”
“对!”谭序也莫名地激动起来,“而且……最近似乎确实是有消息在说,那对举世瞩目很年轻的生物学家刚有了个女儿……”
本来,打个电话给青葵,也是可以问问的,即使他们已经没有青葵的电话号码,但问一下辞凉也能知道。但他们不会,不会那样做。他们那么激动做什么呢?对于青葵是不是来看望过江澄波的事情那么激动。
本来,这么个多年未见的人,当年的交情也大多仅限于工作,实在没什么必要太多地放在心上,可是这个人……他们就是莫名其妙地在乎、关心啊!真的无法解释,可他们无法放下,无法忘掉她的温柔和悲悯,无法不去探寻真相,探寻那些传闻跟她有关,在她领域内,并且又仿佛奇迹一样的事件。其实,他们怀着一种隐隐的期待,真的很期待那些和她相关的奇迹,那些曾经的神奇和传奇会再现。
为什么呢,是啊,为什么呢……大概,因为她所熟知的领域,却是他们活着的人永远无法得知,有朝一日却都必须面对的,是每一个活着的人心中最深隐的担心,最原始的畏惧。而有她在……这种畏惧似乎就莫名地减轻了一点。
“不如……我们打个电话问辞凉看看?”江澄波沉默了很长时间,犹豫地说道,随即又连忙退缩了:“啊,别,还是不要了……”
“不如……我们进我们的信息网查一下吧!查一下……”谭序压低声音,“……这里的名单。”他指了指脚下。江澄波会意,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谭序拿出手机,开始上网。
他的手机虽然外表跟时下普通手机外表相似,但实际上却是边协自行研发的多功能系统客户端,悄悄地整合了各种常用功能,这种新设备在边协中已经普及一段时间了,发展得日益完善成熟,且不断地与时俱进。
没隔多久,谭序默默地将手机递给江澄波,让他看。
江澄波在触屏上拿笔点来点去,不停地翻页,最终还是将手机还给了谭序。
真的查到了有关于青葵的信息!甚至能查到她的住院日期,查到她此刻仍在这里坐月子,但是除此之外,他们只能知道她没有离开,仅此而已。但她的关键信息处都是一片空白,仿佛被不着痕迹地强行抹去,而翻看其他家庭病房的病人名单,是能连账单、医嘱、检查单这类东西都能详细地查出的……边协的情报网日益强大,还很少会被拦住。可是,她的信息他们查不到——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们止步,不再查了。
除去她是学术界的重要人物这个原因,还有别的力量在守护着她。他们有着本能的感觉,有个界限,不可犯。
他们也不可能唐突地下楼去找她的……不要说去,就是连想,他们都没有想过。
他们只是遥想着,她是否此刻就在楼下,就在楼下……离他们很近很近的地方。
那只是一场比较严重的车祸而已,在不相干的路人眼中。但这对那时的江澄波而言,这就相当于世界毁灭了,而他,被掩埋在了世界的废墟中,几乎要为世界殉葬。
他记得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他在世界的废墟里,仰面看见那黑得化不开的夜里,冲出一道亮得炫目的光芒。他不知道那发光的是什么,对向车灯、着火、抑或干脆是他头部受伤出现的幻觉。
所以他不知道,有个女子匆忙地出现在他世界的废墟中,挺着大肚子不方便下蹲,她径直跪在他旁边,紧张地划破自己左手的食指,将流血的指头按进他的口中,而在她的身后,一只黑色大鸟愤怒地拍击着翅膀,似斥骂、似抗议。
“不要死……不要死……”青葵将自己的血使劲逼出来,迫使他咽下,用她所能驱策的那一点点力量。他还没有死,她知道。她不准他今天死……他的末日还看得到有好几种另外的可能性,在遥远未来的不同时间段,今天冥界执事接不到他,就会在那些时间段再来,但那时已是他的天年之龄,那时去世很平常,而她希望他不要这么快就死。
之前她的手抖了,被她逼出来的血洒了他满脸,但是他原本便全身是血,不会有人注意到有一些血其实不属于他。
……他还应该有很长的人生的,他是个……好人啊!起码在我心里,他是个很好的人!渊!不要再骂我了!你也知道我现在心里心疼!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但是我心疼你你怎么不理我!”渊愤怒地啸叫,扑扇着翅膀重重地落在青葵肩头,却舍不得用双翅打她。
青葵此时本应该在医院里安心待产,但是她却非要在一个下着冬日冷雨的夜晚跑出来,做她本不应该做的事。不论她是作为督道,还是现世普通的女子。她的孩子随时都有可能出生,但她却执意要来,甚至不听渊的劝阻。她答应听话留在医院的条件是,渊过来帮她救他。渊当然不会帮她做这样的事。甚至宁可赌气让青葵拖着沉重的身子赶来,即使自己心疼不已,却仍然不理。
直到青葵要救江澄波,渊依然不合作。渊不合作,青葵没有办法使用任何力量,她只好施行不含法力的血祭,强行让江澄波咽下她的血……虽然这远远小于他自身受伤出血的速度,可她的血,是天下恶灵都想要的,传递生命的液体。
渊终于看不下去,扑上去狠狠地打开青葵的手,发出一声愤怒而悲哀的鸣啸,凄厉绵长。
青葵落下泪水,激动地伸手拥抱渊巨大的身体,渊别扭地别开头不想看青葵,却能直直地望进她的心里,梗着脖子让她抱住……
“他不会死了!你可以回去了吧?!”渊的怒火低低地燃着,“希望妹妹知道你今天做的事情,不要恨你!”渊所说的妹妹,乃是青葵还未出生的孩子。希望这个孩子知道今天母亲不顾她与自己的安危,硬要去救一个并不太亲近的人,不要恨她的母亲。
这,不是青葵可以决定的了。
渊恨恨地地瞪了青葵一眼,带着她返回。
渊一定不想知道,她这么从医院偷溜出去,这将绝不是最后一次。
江澄波不记得。也不必记得。
青葵自己记得就可以了,如果可能……她希望最好渊也不记得。因为此事之后,渊动用铃术将她困在了医院里,然后自己消失了,甚至切断了灵识中的联系,青葵感觉不到渊,还以为他终于将自己抛弃了。
青葵不清楚铃的来历到底是什么,也不清楚怎么样的举动会导致失去它们。渊离开了她,她心里虽然如裂骨般痛和难过,但是如果让她再做选择,她却发现自己仍然会去救江澄波。好吧。她认了,这是她的命。
隔天,陪伴的杨柯鹏只觉得她气色不好,但探望的辞凉却被狠狠地惊吓,青葵身上美好的淡金辉晕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可怕的沉沉死气。
她没敢对青葵说,不过青葵也许已经看见了她表情不对。
渊数日之后回来,但却内疚自责了数年之久。
此后渊对青葵撒泼、撒娇,各种情绪都尝试过,想让青葵怒吼,朝他发火或者大叫,让他心里好过一点,但青葵却只是笑笑地看着他,然后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把脸埋在他身上,说,渊,我知道你很爱我,让他骤而颓然无力。渊甚至尝试过用翅膀打她的头,都没有用。不过虽然渊极力想惹火青葵,却没有对幻儿做任何刺激青葵的事。
那夜隔天再隔天,是幻儿灾难性的降生。渊本来就是为了弥补青葵的缺失才来到她身边的,渊不在身边的青葵,有着残缺时的虚弱。
不过这也害得在斓儿出生的时候,渊像个口香糖似的死死黏在青葵身边,紧张兮兮的,有时烦得让青葵直想把他丢出窗外。
谭序一手习惯性地插在裤兜里,告别江澄波顺着楼梯走下去的时候,忽然被人叫住。
“辞凉?”他低声叫出来。辞凉已经不是他的组员,不过他们还是经常见。
“哎!”辞凉笑着答应一声,“你也去看澄叔?”
谭序点头,“你也是?怎么不坐电梯?”
“就两三层楼,坐什么电梯。”辞凉一笑,“话说你怎么也不坐电梯?”
谭序也笑笑,“想事情,走过头了。算了,锻炼身体。”——等等,两三层楼?这里可是十多层的地方!他想到什么,话里有话地问她:“两三层楼?”
辞凉当然听得懂,好歹是许多年的老同事。她耸肩说:“刚才在楼下顺便看青葵去了,然后才上来。”
“炼顾问真的也在这里?”他忙把辞凉招呼到一边不挡着道。
“是啊是啊,组长要保密啊!她不想太多人烦她!”辞凉还是这么叫谭序,虽然严格算来,辞凉其实已经是谭序的上司。
“哦!”谭序连忙点头,随即匆忙地直入主题:“澄波说他在重病房的时候炼顾问去过!还叫他放心,说他不会死,辞凉你知道些什么吗?”
辞凉的眼里闪现出吃惊神色,虽然江澄波的康复像是奇迹,伤得致命,却连医生都吃惊地说可能几乎不会留下后遗症。想了想,她犹豫地摇了摇头说:“青葵没提过,不过……也不大可能吧!”
“为什么?”
犹豫得更久,辞凉说:“因为她前段也很危险,被抢救了两次!”
他一惊,“怎么回事?!”
“出血。”辞凉迟疑了片刻,简洁地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能说更多,又说:“不过下次我帮你问问看。”然后跟谭序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匆匆地告别了,继续迈步往楼上走去,去看望江澄波。
几天后在工作场合遇见辞凉,临别时辞凉忽然叫住他:“哎,要不要听?我问过青葵了。”
“她怎么说?!”
“她躲我的视线。”辞凉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不说多余的废话,但她摊了摊手,“她什么都不说,又装傻,趴到枕头上装睡。然后就转移话题了。”